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长夜漫漫路迢迢 作者:尤金·奥尼尔 内容简介 1939年夏天,大战阴影笼罩的旧金山,在一座俯视着湾区、名为道庵的房子里,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奥尼尔,开始撰写在内心深藏多年的自传戏《长夜漫漫路迢迢》。他决心将自己家中不可告人之事毫无保留地诉诸笔墨。往事如幽灵般纠缠不休,逼他非写不可,否则永远不得安宁。这部自传性剧作成为奥尼尔代表作。按作者本人的要求,这部作品在他去世后,直到1956年才首次上演。 奥尼尔的自传戏 奥尼尔的自传戏一 去年十月,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的议会一致通过,将本地商业中心的“大街”(Main Street)改名为“尤金·奥尼尔大道”(Eugene O’Neill Drive),用以纪念这位伟大的美国剧作家。1奥尼尔是一八八八年十月十六日在纽约百老汇一家旅馆出生,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波士顿一家旅馆逝世的。他在世的六十五年中,饱尝颠沛流离的滋味,也居住过许多不同的地方,可是他唯一的、真正的“家”——也是《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这出戏发生的地点——新伦敦。 以先后四次获得普利策戏剧奖、美国剧作家唯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资格2,奥尼尔现在总算得到自己家乡的追认和赞许。可是,就连身后的这项荣誉,得来也不容易,是新伦敦的老百姓、社会贤达和民选官员经过三年之久的争辩,才顺利通过的。在这期间,新伦敦的前任市长公开骂奥尼尔为“不务正业的酒鬼”,又说过一句令人绝倒的妙语:“奥尼尔除了写戏以外还做过些什么?”当地的一家银行起初也反对,因为换了路名,所有银行信笺、单据上的地址通通要重印,损失不赀。可是最后,还是精神的价值战胜了物质。市议会开会的那天,拥护奥尼尔的占绝大多数。一位发言人承认奥尼尔生前“饮酒过度”,不过他赞扬这位剧作家悲天悯人的情怀,并且说他不但会发愤与酒魔搏斗,而且做人有决心、有勇气,受尽一切磨难,终于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剧作家”。另一位发言人说:“‘尤金·奥尼尔大道’的路名足以鼓励新伦敦的青年一代,使他们奋发有为。” 新伦敦市民的这个举动,在无意中也有它的讽刺意味。第一,奥尼尔在幼年时代多半时间跟随他父母东奔西跑——他父亲是有名的舞台演员——根本没有过固定的家。后来,他父亲在美东新英格兰这个海滨工业地区不大不小的市镇里盖了一幢房子。尤金童年和少年时代在学校住读,每年放假回家,在此处消夏。3第二,奥尼尔的母亲显然对这幢“别墅”十分不满,同时憎恨新伦敦这个城市和当地的人士。在《长夜漫漫路迢迢》第一幕里,母亲说过这样的话: 玛丽:……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所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小儿子并不同意,他说:“这个城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母亲说:“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 从奥尼尔的戏剧来看,新伦敦对他早年的生活与成长,无疑有过深刻的影响。他青年时代航海归来,曾在《新伦敦电信报》学习当记者。就是在那个阶段,他以《醇酒妇人》而出名,时常光顾本地的酒吧和妓馆。后来,在奥尼尔的剧作中不但有两部作品——《啊,荒原!》(Ah, Wilderness!)和《长夜漫漫路迢迢》全部以新伦敦为背景,戏里面充分利用地方色彩和自己生活的片段,而且在许多其他自传性并不如此浓厚的作品中也散见对新伦敦的“人”与“地”的影射。4 二 如果地方在自传文学中是重要的因素,那么人物就更不用说了。《长夜漫漫路迢迢》明摆着写的是作者自己的家庭(此处改姓蒂龙):父亲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剧中也叫詹姆士),母亲埃拉·昆兰·奥尼尔(Ella Quinlan O’Neill,剧中叫玛丽),哥哥小詹姆士·奥尼尔(James O’Neill, Jr.,剧中叫杰米),以及尤金自己(戏中改名为埃德蒙)。四个主角的背景、性格,以至可以称得上是“剧情”的发展,也都是奥尼尔一家在同一时代的事迹,几乎原封不动地搬上了舞台。 尤金的父亲原是爱尔兰荒年移民来美的子弟,家境赤贫,后来凭借自己的能耐和一表人才,成为舞台名伶,即美语所谓叫座的红星(matinee idol),而且以演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的名剧受到重视。可惜的是,他少年得志,后来排演根据法国浪漫派作家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基督山恩仇记》(The Count of Monte Cristo,也译为《基督山伯爵》)新戏而获得票房的成功,于是年复一年,到处翻演,舍不得丢掉这棵“摇钱树”,因而就此断送了自己在艺术上可能更有成就的前途。戏中最精彩的两段就是第四幕蒂龙酒醉之后对小儿子自述身世的长道白,解释小时候怎样吃苦,因此老来视钱如命,同时追溯早年在剧坛上不该贪图小利,以一念之差酿成终生遗憾。 詹姆士的太太——作者的母亲,是“大家闺秀”下嫁一名戏子,以一时的感情冲动换来了一辈子的委屈。虽然夫妇之间自有他们的恩爱,可是这位小姐一生也忘不了自己为爱情所做的牺牲:怎样跟着丈夫风尘仆仆,“从来也没有一个真正的家”;怎样养儿育女,但“并没有机会好好照料和教养三个儿子”。因为产后病痛,她误信庸医而吸毒,结果精神上退缩、逃避现实、染上吗啡瘾,整日恍恍惚惚地生活在过去的幻梦中。玛丽在第二幕责骂大儿子杰米“永远讥笑别人”,同时又替他解释,所说的话其实就是表白自己、表白全家、表白所有受命运支配的人: 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使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错误,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大哥小詹姆士与剧中的“杰米”同出一个模型,是个吃喝嫖赌、“不成器”的家伙。形容这种人往往用“cynical”一词,中文普遍译作“愤世嫉俗”,然而“愤世嫉俗”似乎还不能充分代表这种否定一切的人生观——“永远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包括否定自己在内。奥尼尔在另一出戏里对这个天资聪颖而不务正业的人物有全面性的造像,此处只交代了手足之间的矛盾:一种友爱、维护而兼嫉妒和猜疑的错综复杂的心理关系。杰米对他的小弟“心疼”得要命,处处爱护和关切,同时又嫉妒他,藐视他在写作方面的些微成就,嘲笑他是“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在最后一幕,杰米恶狠狠地撕破了脸,承认自己至少一半的心理是故意害弟弟,希望他失败,一直不愿意他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这真是暴露儿童心理学家所谓“同胞竞争”(sibling rivalry)最深刻的原形。可是,杰米这番表白本身就是最大的友爱和牺牲。他警告弟弟要提防他自己,尽管弟弟听了会恨他,他还是要说老实话。 作者尤金自己,在一九二一年(亦即《长夜漫漫路迢迢》戏中的年代),跟蒂龙的幼子“埃德蒙”的处境一样,正在写作方面初露头角之时,突然发现生了肺病,要住疗养院,于是也卷入这一家四口彼此怨天尤人、爱恨交织的悲剧里面。他长得像他母亲,脆弱、敏感,而且母亲的苦闷和疑惧先天就遗传给了他。 玛丽: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 玛丽也对她丈夫说过:“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尤金是早年夭折的儿子),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在这种“胎教”之下养出来的儿子,有多少机会快乐?在最后一幕父亲说完他忏悔的独白后,埃德蒙也醉醺醺地大发诗兴,并且倾吐他以前漂泊五湖四海时的心情。他的结论是: 埃德蒙(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长夜漫漫路迢迢》这部冗长的四幕剧,整个故事所演的是蒂龙家的一天,从早到晚在他家介乎前客厅和后客厅之间的起居室里。故事轴心旋转在母亲戒毒挣扎的失败和小弟生“痨病”、要送去住疗养院这两件事上。开幕时是早晨,全家刚吃完早点,阳光从窗外透入。起先,大家有说有笑,可是无情的打击接二连三来临:先是埃德蒙的“身体不舒服”,后来又是母亲的“昨夜没睡好”,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地埋怨父亲吝啬、舍不得花钱请医生。从第二幕午餐时分起,阳光逐渐消逝,外边海上的雾越来越浓,屋子里面的气氛也由轻松、充满希望,转为沉重、失望、猜疑、抵赖、诟骂和忏悔。母亲“旧病复发”,在执拗与超脱的两种神情之间反复。父子三人,绝望之余,借酒浇愁。到了第四幕,深更半夜,男人们都酩酊大醉,一件件旧账翻出来,毫不留情地彼此撕掉面具、揭开疮疤,同时各人从心灵深处做痛楚的独白。最后,母亲再一次出现,已经深深地麻醉,忘掉一切,恍如隔世,在众目睽睽之下返回修道院少女的童真时代。这一家人就此面对茫茫的前途,永远是漫漫的长夜…… 三 大凡文学创作多少总有一点儿自传的成分。西方文学中,尤其是长篇小说——如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David Copperfield),毛姆的《人性的枷锁》(Of Human Bondage),乃至美国作家沃尔夫(omas Wolfe)的全部作品——往往用小说体裁来写自传,虽然有的平铺直叙,有的改头换面、添油加醋,而且工拙各有不同。《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自传文学中占有独特的地位:第一,因为它是戏剧,不是小说,而以往以戏剧方式写自传的倒不多见;第二,奥尼尔写这部自传戏,并不将事实加以粉饰或篡改,而是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把他自己家庭里最痛苦、最不可告人的真情实事由心灵深处挖出来公诸世人。奥尼尔在《长夜漫漫路迢迢》卷首写给他夫人卡洛泰·蒙特瑞(Carlotta Monterey)的献词中称,这个剧本为一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他“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奥尼尔不仅是一字一泪、白纸黑字地将自己家里不可告人的事写成书,而且是通过对话和独白构成戏剧,在舞台上活灵活现地演出来。 《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尤金·奥尼尔晚年写成的作品,剧本末尾注的脱稿日期是“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那个时期,他和他夫人在几次三番地迁徙之后,卜居旧金山三十五英里5外一座山坡上自建的、定名为“道庵”(Tao House)的房子。6早一年,奥尼尔夫人的日记里有如下记载: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整夜闷热,不能入眠。金同我长谈数小时——关于他脑中计划所写的讲他母亲、父亲、哥哥和他自己的一部戏。”7 “长”剧一九五六年在纽约上演的前夕,奥尼尔夫人接受记者的访问,谈到这部戏写作的经过时说:“他(奥尼尔)那时身体已经不好,晚上常常失眠。有时,他忧虑和紧张到不能自已,就把我叫醒来谈话,常常谈一整夜,谈他的工作或是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种可怕的事是否即将来临……他向我解释他不能不写这部关于他青年时代和他家庭的戏。这些往事就像幽灵一样纠缠着他,逼着他非写不可。就像在他心灵深处跟他作祟,不倾吐出来,他就永远无法安宁。他不得不写,写出来他才能谅解当初存在于他和他父母之间的莫名的悲哀。” 奥尼尔夫人接着说:“他开始写《长夜漫漫路迢迢》的时候,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写作的过程中怎样每天折磨自己,让自己受罪。每天工作完了,他从书房里出来,面容憔悴,有时还流眼泪,两眼往往哭得通红,看上去比早上走进书房的人要老了十岁。我想他写完这部戏,把心里要说的话倾吐出来,才好像恢复了自由。写这部戏是他唯一跟他的父母、兄弟得到平安的方法——自己心里得到平安。”8 在奥尼尔的笔下,父亲吝啬,母亲吸毒,哥哥是酒鬼,自己害肺病。至少他父母的隐私在《长夜漫漫路迢迢》问世之前并非众所周知,甚至至亲好友多半都不知情。这出戏将多年累积的“家丑”公然揭露出来,其大胆可想而知。当时,詹姆士·奥尼尔尚存的亲友有出来替他辩护的,也有批评家认为虽然“长”剧最终的效果是“谅解”“怜悯”和“宽恕”,可是,奥尼尔刻画他父母时用笔的残酷,好像回想起当初的家庭关系余恨未平。事实上,作者把他的骨肉三人写得足够深刻,而他的自画像相形之下反而显得比较单薄。也许一个人分析自己终究不免有几分主观和隐藏。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在历届“长”剧上演中,埃德蒙这个角色演来总不易讨好。 从写实方面看来,《长夜漫漫路迢迢》中的一事一物都有根据,甚至有些年、月、日都与真事相符。然而,作者也有些地方动用“诗人的特权”,将事实稍加改动,以便增强戏剧性的效果。比方说,父亲的出身虽穷,但未必像剧中所说的那样家中一贫如洗。富家小姐玛丽由她父亲带着去后台会见大明星,与蒂龙一见钟情,事实上奥尼尔的父母结识的经过并没有那样罗曼蒂克。而结婚时,疼爱她的父亲已死,也与戏剧中所说的帮女儿买结婚礼服不同。但与事实出入最大的还是作者自己。戏中把埃德蒙写成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年——“未成人的大孩子”,而事实上,奥尼尔那年(一九二一年)已三十三岁,并已经娶妻生子。埃德蒙即将被送去肺病疗养院,似乎前途黯淡,甚至可能病死。事实上,奥尼尔本人当年住疗养院只有五个月,而且就在这个阶段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 四 奥尼尔在写作《长夜漫漫路迢迢》之后,只写过一部完整的戏,就是一九四三年写成(而在“长”剧之前上演)的《月照不幸人》(A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从那时起一直到一九五三年他去世,这最后的十年中,他就不再有作品问世。《月照不幸人》也可以算是自传性质的剧作,有人称之为《长夜漫漫路迢迢》的续集,写的是作者哥哥的下场。“杰米·蒂龙”——此处叫“吉姆·蒂龙”——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由于长年沉湎酒色,后来邻居一位爱尔兰乡下大姑娘给予了他一份纯洁的爱,他也无法接受,因为他的灵魂早已死去,只剩下一个躯壳。 与《长夜漫漫路迢迢》最接近,也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一部戏,乃是另外那部以新伦敦市为背景的《啊,荒原!》。这是奥尼尔一生的作品中唯一的喜剧,写成于一九三三年,比“长”剧早七年。构成此戏的元素大同小异:也是新伦敦的夏天,也是写少年纵酒放荡,也有受欧洲新潮影响的一套叛逆思想,也有一位长兄和亲密的家庭关系。所不同的是,整部戏是乐观的,充满了朝气和光明(不像“长”剧那样走向黑暗),流露着美国小城人家的天伦之乐(不像蒂龙一家四口那样彼此怨恨和摧残)。同样是根据他的家庭回忆,奥尼尔写《啊,荒原!》的时候,心情是比较恬静的。但是七年之后,在他晚景凄凉、身心衰退的时候,他终于用同样的资料,绞尽脑汁,挖出自幼至老内心蕴藏的痛苦,和着血与泪,写出《长夜漫漫路迢迢》来。就像在传统舞台代表的“笑脸”和“哭脸”之间,他放下了喜剧的面具,而换上更合乎他的脾胃、更合乎他的人生观的悲剧面孔。 奥尼尔从小跟着父母走江湖、跑码头演戏,在后台的耳濡目染,让他日后能够在他的剧作中运用高超的舞台技巧。不过同时,也使他缺乏安全感,一生永远像在追寻什么——不只是寻找一所可以“定居”的房子,也是觅取自己的“认同”,探讨人生的意义,在失去宗教信仰之后追求一个新的“神”。 他最初在半业余性的“普罗温斯城剧团”(Provincetown Players)时期所写的航海生涯独幕剧是根据青年时代在货船上打工、做海员,漂泊中南美洲的经历写成的。在他早期的重头戏《安娜·克瑞斯蒂》(Anna Christie,1921)和他后期划时代的作品《送冰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两剧中,地点都是借助他当年潦倒时常常光顾的一家纽约“下城”酒吧——也就是“长”剧中提到的“吉米神父客店”(Jimmy the Priest’s)。他早年住肺病疗养院的经验也体现在了他的戏剧里,叫作《一线生机》(The Straw),写一个孤苦伶仃的爱尔兰女孩在疗养院中与青年记者同病相怜,并协助他写作、投稿。不用说,这位颇有前途的青年记者就是奥尼尔自己的写照。 可见,奥尼尔是惯用自己一生的片段和见闻作为创作素材的。在他幼年脆弱的心灵里留下的最深的创痕是他家庭的悲剧。夫妻之间身份和性格的不协调,以及因为这种情形对子女所产生的影响——这个题材在《长夜漫漫路迢迢》中不过是得到最终的、最露骨的处理。“长”剧出来后,大家才得到一把钥匙,开启了过去奥尼尔作品的奥秘;才体悟到以前奥尼尔写过许多看似客观的剧本,实际上也是在用种种方法旁敲侧击地尝试着处理这个同一的自传性主题。 最足以令人玩味的是奥尼尔一九二三年写成的一出戏——《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飞》(All God’s Childen Got Wings),表面上这是一部刻画黑白种族歧视的戏(在半个世纪前,奥尼尔就在舞台上正视美国的种族问题,不能不佩服他的眼光和勇气),可是奥尼尔天生不是一个“问题剧”作家,他处理社会问题还是逃不了自己私人的“情结”。现在我们可以发现,此剧的男女主人公分别命名为“吉姆”(Jim)和“埃拉”(Ella),正是一字不改地借用奥尼尔自己父母的小名。奥尼尔(也许下意识地)这样毫不避讳,是因为“吉姆”是一个黑人,全剧故事所讲的是黑白通婚导致的悲剧,观众怎么也不会联想到作者的亲生父母身上。剧中的吉姆和白人女孩埃拉同在纽约的穷人区长大,两小无猜,彼此怜爱,后来埃拉遭人遗弃,因吉姆的爱护而“下嫁”于他。可是,她禁不起外界的指责和内心优越感的矛盾,以致精神错乱,逼令她丈夫抛弃学当律师、自力更生的雄心,使他心甘情愿地终其一生服侍他病倒的太太。这对黑白夫妇的爱恨关系与“长”剧中蒂龙和玛丽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相同的:一个用象征的手法,一个用写实的手法,都是在描写奥尼尔自己父母的结合。虽然彼此相爱、彼此需要,但是其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平安。 被公认的奥尼尔早期的一部杰作——《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1924),地点换到新英格兰的农庄,描写了一个老迈而顽强的农夫和他的敏感的幼子两人之间的冲突。在此剧中,母亲早已含冤死去,儿子因为眷念亡母而仇恨父亲,又跟年轻的后母通奸而导致乱伦、杀婴的惨剧。作者在形容父亲“伊富连·加伯”(Ephraim Cabot)时,同情与敌对的情绪交织,也跟塑造蒂龙的笔法一样。据说,奥尼尔向他的一位好友表示过他很偏爱伊富连这个角色,“因为他里面的自传性很浓”!9 奥尼尔用各种手法去处理他自己家庭成员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里还有两部重头戏值得一提。一部是去年刚在纽约重新排演过的《大神勃朗》。这出戏里的角色用假面具来代表双重人格,主旨在于表现精神与物质的对抗和人对神的追求。可是,剧中的主人公,象征创造力的“狄安·安东尼”(Dion Anthony,奥尼尔自己),在说起他的父母时也提供了似曾相识的人物:一个是脆弱、逃避现实的母亲,一个是跟儿子彼此无法谅解的父亲。另一部就是奥尼尔把希腊神话现代化和美国化的三部曲《素娥怨》(Mourning Becomes Electra,1931)。在这里,夫妻间的冲突和两代间的互相责怪、良心责备,又一次从奥尼尔自己家庭的痛苦里演绎出来,只不过加以高度的戏剧效果:一方面脱胎于欧里庇得斯的古希腊悲剧,另一方面掺入现代弗洛伊德的变态心理。 谈到家庭悲剧,我们常常引用托尔斯泰小说里的名句:“快乐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快乐的家庭各有不同。”10还有中国人的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奥尼尔家这本难念的经他不只是翻来覆去通过不同的故事和舞台技巧去检讨,而且是一直等到晚年,在这部成熟的作品里才能够和盘托出的。11 五 如果按照作者的原意,《长夜漫漫路迢迢》这出剧的内容至今还不会有人知道。当初,剧本写成后,奥尼尔把稿子交与他的出版者兰登书屋封锁起来,并且双方立约,要在作者逝世二十五年之后才能发表。等到奥尼尔死后,关于他这部遗著谣传甚多。不到三年,即一九五六年二月十日,出人意料,“长”剧在瑞典斯德哥尔摩首次上演(同年二月二十日,剧本也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刊出)。美国戏剧界如此的一部巨作怎会让外国观众先睹为快?究竟百老汇何时能够排演?这些都是当时议论纷纭的大疑团。就在那年七月,奥尼尔的遗孀卡洛泰·蒙特瑞毅然发表书面声明,排除有关“长”剧问世前因后果的种种误解。声明说: “这部戏写成之后,先夫的确表示过,并且与他的出版人兰登书屋签约言明,在身后二十五年内不得出版。他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 并不是因为他本人有什么理由不愿让这部戏演出,而是他的长子小尤金·奥尼尔,根据他儿子自己的理由,坚决要求的结果。 “他儿子后来在一九五〇年去世。之后不久,先夫对我说他认为没有理由继续不让这部戏出版或公演。在他过世之前,我们已经讨论过许多次,满心指望这部戏能早日问世。”12 根据其他方面的记载13,奥尼尔死后不到两年,卡洛泰便向兰登公司要求打开密封,把《长夜漫漫路迢迢》的稿子取出来付印。当时,兰登的老板为保持出版者信誉并遵守诺言起见,予以拒绝。于是,奥尼尔夫人就以她亡夫遗产执行人的身份,执行她法律上的权利,把“长”稿收回,另交耶鲁大学准备出版。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通过联合国秘书长哈玛绍斡旋,卡洛泰又将原稿副本致瑞典“皇家剧院”的院长。无疑,这是为酬答瑞典国家多年前授予她亡夫诺贝尔奖的隆情。更重要的是,奥尼尔生前对“皇家剧院”一向有好感,尤其对他们演出《月照不幸人》一剧的成功表示感激。14 斯德哥尔摩的首次演出,顿时获得世界性的注目和赞赏。当地的剧评家承认,“长”剧的坦白,使他们看后从心底里感觉“震撼”。第一晚的观众,包括瑞典国王和王后,走出剧院时一个个都闷声不响,若有所思。瑞典报纸认为奥尼尔的成就已经超过易卜生和斯特林堡15,有些甚至将他与厄斯启拉斯、莎士比亚相提并论。“长”剧在瑞典的轰动,引起了纽约的舞台演出者和导演竞相申请排演这部戏。经过几个月的犹豫,卡洛泰最后选中青年导演昆泰罗(Jose Quintero)予以这项重任。此人当时正在“百老汇外”(off-Broadway)的小戏院重排《送冰人来了》,并大获成功。成绩不但远胜该剧十年前的首次演出,而且就此展开英美剧坛迄今未衰的“奥尼尔复兴”的洪流。16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七日,“冰”剧在纽约市格林威治村的“坊圆戏院”(Circle in the Square)演得正叫座时,昆泰罗排演的《长夜漫漫路迢迢》在上城百老汇西四十六街的“海伦·海斯戏院”(Helen Hayes Theatre)揭幕。第二天早上,《纽约时报》照例刊载剧评家阿金生(Brooks Atkinson)的专栏。这位老报人刚为“长”剧剧本写过书评,说蒂龙和玛丽“这两个角色刻画了奥尼尔一生的悲剧理论。他们被他们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所支配”。17现在,他肯定“长”剧的演出能与他心目中两部最伟大的奥尼尔戏——《榆树下的欲望》和《素娥怨》相媲美,是一部使美国剧坛陡然扩大和拔高的作品。他说明他所说的扩大并不是指“长”剧之长(虽然一部耗时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演出的戏也非同小可),而是指奥尼尔把舞台扩张作为“史诗文学”(Epic literature)园地的大魄力。在交代过蒂龙一家四口的性格与戏中一天自明趋暗的故事后,阿金生在他的剧评中说: “剧情大致如此,可是作者叙述起来把它带到奥尼尔式悲剧的境界中,观点远远超越于资料之上。戏中人一个个被无情地剖露出来。每一场都是大戏,每一段道白都不留余地。悲剧一幕一幕循着无可奈何的节奏向前推进,最后使人昏迷了。好像眼前所看到的不是生活,而是在幻灭边缘的挣扎。”18 阿金生的结论是,《长夜漫漫路迢迢》是值得观众期待的,“它把戏剧恢复到文学的领域,把舞台重新提高到艺术的境界”。 除了日报的反应一致良好以外,有较多时间去回味的周刊评论家进一步探讨“长”剧的普遍意义。比方《星期六评论》的许士(Henry Hewes)把人的生活分为几个不同的阶层:有时,生活在“冲动”的阶层上,即对事物做不假思索的直觉反应;有时,生活在“社会”的阶层上,装模作样地去应付,甚至欺骗别人;有时“妥协”,对一切因循苟且;有时“自省”,向内心搜寻真理;再有时,生活却在“逃避”与“幻觉”中。他说在《长夜漫漫路迢迢》里,奥尼尔把自己、哥哥和父母表现得在这几个阶层上此起彼落,跳着人生的魔舞。“他并不伤感化,不做假道学,也不将这个家庭集体的失败怪在什么外在的因素上面。”19 这位批评家说,对奥尼尔生平和他以往的作品略知一二的人固然会欣赏这部赤裸裸的自传戏,但即使其他的观众也会了解这部“放诸四海而皆准”的写实戏。许士认为比起其他描写家庭毁灭的美国戏剧,如米勒的《推销员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和威廉士的《豪门荡妇》(Cat on a Hot Tin Roof),“长”剧的伟大,在于能包含所有别人的论点,而拒绝以“情节”来做支架。 在我所看到的当时的剧评中,只有一篇是公然否定的,就是登在《纽约客》杂志,由讽刺作家吉勃士(Wolcott Gibbs)执笔的剧评。他对“长”剧的批评不外乎说戏太长、太散漫、太多重复的语句。[这一点许多人也提到。阿金生在书评里也说“长”剧“冗长而重复”,不过他指出奥尼尔的悲剧演出来有幅度、有分量,常常能盖过文字上看似欠缺的地方。名演出者克吕门(Harold Clurman)也说:“奥尼尔所写的戏往往在舞台上看远胜过在书本里读。”]20他又提到美国剧评界一贯抱持的观念,那就是奥尼尔文笔笨拙、生硬,缺乏美感和幽默。他认为虽然奥尼尔自命与几位爱尔兰大师一脉相通,实际上却无爱尔兰剧作家的机智与诗意。他说:“虽然面对一大批与我意见不同的强有力的好评,我仍然认真地怀疑《长夜漫漫路迢迢》将来会历久不衰,成为我们当代剧坛的一部杰作。” 吉勃士这句预言显然已经证明是错的了。“长”剧不但在初演时博得几乎一致的喝彩,而且后来几次三番地重排,直至搬上银幕,改编成电视剧,在美国,在英国,每次都大获成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但如此,奥尼尔的声誉和地位,虽然经过长时期的没落,但现在凭《长夜漫漫路迢迢》全部恢复,而且更加稳固和提高了。 六 在纽约百老汇上演时,原班四位主角的做功大家都认为尽善尽美:演蒂龙夫妇的是老牌电影明星费德烈·马史(Frederic March)和他的太太佛劳伦斯·艾菊治(Florence Eldridge),两人此番重登舞台,有炉火纯青的表现;饰埃德蒙的是狄尔曼(Bradford Dillman);饰长兄杰米的小杰森·罗巴兹(Jason Robards Jr.)更显得出色,把这个颓唐、沉沦、口出狂言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从此奠定了他在舞台剧和电影剧两方面的声誉。我最先注意到这出戏,看的还是电影——主演者:理察生(Sir Ralph Richardson,饰演蒂龙),凯萨琳·赫本(Katharine Hepburn,饰演玛丽),又是罗巴兹饰演杰米,另请史达威尔(Dean Stockwell)演埃德蒙。当时虽然印象很深,但总觉沉闷一些。(有一段时期,我个人的宗旨是:世界上丑恶与痛苦已经够多了,要看戏还是看音乐喜剧为妙!)随后有一次,我请几位朋友去华盛顿有名的“圆场舞台”(Arena Stage),那天的戏码碰巧是《长夜漫漫路迢迢》。“圆场舞台”是一个艺术水准相当高的剧团(repertory theatre),以同一班底每季排演几出古典及现代的名剧。演员的姓名虽不熟悉,在“长”剧里演来却功力非凡,把这出戏的长处演得周到而突出:最后一幕玛丽出场,口中喃喃自语,飘飘然魂游太虚的样子;舞台上灯光的圈子渐缩渐小,黑暗笼罩着这四个苦命的人,最终把他们吞噬;蒂龙一家似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使得观众也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 一九七一年,“长”剧的演出达到了最高潮。先是在纽约有一次极受欢迎的“复活”(revival,美国剧坛术语,“重新排演”称为“复活”),此次又是两位“过气”电影明星挂头牌:男的是罗伯特·莱恩(Robert Ryan);女的是年轻时在《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与《芳华虚度》(Dark Victory)等名片中令人难忘的爱尔兰演员杰拉丁·菲茨杰拉德(Geraldine Fitzgerald)。继而是七十三岁高龄的舞台明星海伦·海斯(Helen Hayes)宣布退休,特别选定“长”剧,在华盛顿公教大学的“哈特基剧院”(Hartke eatre)作为临别纪念的登台表演。最后,在同年十二月,英国“国家剧院”排演了《长夜漫漫路迢迢》。主演者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戏剧泰斗奥利维爵士(Sir Laurence Olivier)。奥利维那时六十五岁,正是“蒂龙”的年纪。可是他与剧中人不同,他一生小心地培养自己的艺术,没有让他的天才早年被名利所摧毁。奥利维的表演被公认为老练而又含蓄。他演的蒂龙是可笑、可恨,又可怜的。最精彩的一幕,他酒醉糊涂,一时慷慨,扭开头顶上三盏电灯,又从台面上踉跄着跳下来,身手和做功都令人叹服。 奥利维在英国排演“长”剧的成功,引发了美国电视界一项创举。今年“美国广播公司”的全国联播网,不顾电视节目时间的珍贵,破例在一个星期六晚上用整整三个小时播出《长夜漫漫路迢迢》,由奥利维和英国“国家剧院”原班演员出场演出,使这出家庭悲剧打动了千千万万美国家庭。 七 尤金·奥尼尔的作品,中国人并不陌生。以电影来说,老一辈的影迷还记得神秘的嘉宝第一次在银幕上说话,就是在奥尼尔的《安娜·克瑞斯蒂》影片中。此外,《奇异的插曲》《啊,荒原!》《归程茫茫》和《榆树下的欲望》都拍过电影。奥尼尔的剧本有哪几部翻译成中文我不清楚(最近的一部是一九六八年今日世界出版社出版、王敬羲译的《素娥怨》)。截至现在,奥尼尔对中国戏剧界最大的影响恐怕还是通过曹禺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写的几部深受欢迎的话剧。刘绍铭在他的《曹禺论》中曾仔细比较《榆树下的欲望》女主角爱碧和《雷雨》中蘩漪两人的性格,又指出《原野》一剧在表现派技巧上取法于奥尼尔的《琼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1920)。 对于《长夜漫漫路迢迢》,我最初的感觉是这出戏倒很适合改编为中国话剧。记得年轻时在上海“卡尔登戏院”看过洪深改编王尔德的《少奶奶的扇子》,竟然轰动一时。我在暨大附中的英文老师顾仲彝也改编过一部外国剧本,叫《梅萝香》。“长”剧中,蒂龙一家与一般西方人家的各自为政不同,很有中国家庭的团结,彼此休戚相关,而毛病就出在这上面。詹姆士是老法严父的典型,可是自己也有理屈和亏心之处,在儿子面前不能维持尊严。玛丽的打吗啡针很容易就可以换成中国旧家庭太太的抽鸦片烟。其实我常想,犹太民族和爱尔兰民族跟中国人很有相似之处。会有人用学者的眼光把《长夜漫漫路迢迢》剧中代表爱尔兰人的各种民族性一一分析出来,包括家庭观念、礼教的束缚、幽默感、酗酒、激动、爱说话、唯恐被人出卖、对信仰和对爱情的矛盾心理等。在这里面,中国人可以找出许多“认同”的地方。当然,在中国传统家庭里,儿女对老子不会这样出言不逊,父子之间也不会有这种相对豪饮的场面。 我不是戏剧家,只能在文字圈中打滚。话剧原是用对话组成的故事。虽然奥尼尔在剧本里有详细的“舞台指示”——换到舞台和银幕上时,导演都很忠实地遵照作者的指示,并不擅改,可是翻译成中文,怎样处理对白,有时极其冗长而又时时重复的语句,仍然是最大的问题。我的做法是逐字逐句地翻出来,不过同时也要像中国话、像口语,而不仅是把字义译对就可以了。以前,英国汉学家、译过《西游记》《源氏物语》等小说的韦理(Arthur Waley),谈到翻译中“声口”(voices)的问题,他说: “我们翻译散文对话的时候,应当使书中人物说的话,与英国本国人可能说的话一样。我们应当写出来如闻其声,与小说创作家能听到他自己笔底下的人物说话一样。” 正如他所说:这是显而易见、不必多辩的原理,但是有些翻译者却并不这样做。假使我们以“中国人”代替引文中的“英国人”,这里所说的就是我翻译西方文学作品努力的方向。四十五年前(说起来不信),我还在中学念书时,就用这种方法译过一部戏——英国谢里夫(R.C.Sharif)的反战剧《末路》(The Journey’s End)。 既然用“口语”,就不免有“方言”的问题。上次翻译美国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The Great Gatsby),我原想把一两个配角的话语完全用上海人的“声口”翻出来,以求接近文学手法中所谓“逼真”(verisimilitude)的效果,可是这种想法被编辑否决了。后来,我的译文中仍带一些源自吴语的词句,这当中,因素很多(当然与本人是在上海长大的不无关系):第一,我觉得菲茨杰拉德笔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纽约颇似某一时代的上海社会;第二,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间或所用的“吴语”实在是传达原文某某语句最恰当的媒介,而且这些词早已收入中国人通用的语言之内,严格说来已经不是“方言”。这次,我并不故意把沪白放到“长”剧人物口中,可是我也不认为美东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市这家爱尔兰人应当说一口的“京片子”。所以,我用的只可以算是“普通话”:以普通话为主,但杂七杂八、兼收并蓄,希望一般读者都能懂的普通话。借用严复的一句老话,“我罪我知,是存明哲”。至于万一有人要根据这个译本把奥尼尔这出戏搬上中文话剧舞台,那么有什么修正词句、改换语气的地方,就在乎他们了。 乔志高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九日 吐露港 献给卡洛泰(Carlotta) 纪念我俩结婚十二周年 最亲爱的: 我把这部戏,这部消除旧恨、用泪和血写的戏的原稿献给你。在庆祝欢乐的今天,这份礼物是非常不合适的吧。可是,你会谅解的。我愿以此颂扬你给予我的恩爱,使我终于能够以爱的信心面对死去的亲人,写这部戏——以深深怜悯、谅解和宽恕的心情,写蒂龙一家这四个饱受折磨的人。 我的爱人,过去这十二年对我是一个走向光明——走向爱——的旅程。你知道我心里怎样感激,你知道我心里的爱! 金(Gene)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二日 道庵(Tao House) 第一幕 第一幕景 一九一二年八月的一天早上,詹姆士·蒂龙家消夏别墅的起居室。 舞台后方有两道挂着门帘的双门。右面的门道前客厅,看上去摆设得整整齐齐。另外一对门通过一间暗淡无光、没有窗户的客厅,除了用来做起居室与饭厅不常用的屋子之间的走道外,别无其他用处。两道门之间靠墙有小书橱,上面挂着一幅莎士比亚画像,书橱里放着巴尔扎克、左拉和司汤达的小说,叔本华、尼采、马克思、恩格斯、克鲁泡特金和麦克斯·施蒂纳21等人的哲学与社会学论著,易卜生、萧伯纳和斯特林堡22的戏剧,斯温伯恩23、罗塞蒂24、王尔德、欧内斯特·道生25和吉卜林26的诗集,等等。27 右边墙壁朝后是一扇纱门,通到外面绕着房子两边的阳台。再往前一点儿有一排三扇窗户,望出去是前花园门外的海港和沿着海边的马路。窗户一边靠墙放着一张小藤桌,另一边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橡木书桌。 左边墙上也同样地有几扇窗户,窗外可以看见房子的后院。窗前,头冲着后台,放着一张藤榻,上面有椅垫。再往后有一个带玻璃门的大书橱,里面有整套的大仲马全集、雨果和查理斯·利佛28全集、三套莎士比亚戏剧集、五十厚册的《世界文学精选》、休谟的《英国史》、梯也尔29的《法国执政与复辟时代史》、斯摩莱特30的《英国史》、吉本31的《罗马帝国兴亡史》,以及其他拉杂的旧剧本、诗集,还有好几部爱尔兰历史。32令人惊奇的是这些整套的书,一卷一卷看上去都有人读过,而且读过不止一遍的样子。 屋子里的贞木地板上差不多全部盖上了一张地毯,花纹和色调看上去都不讨厌。屋子中间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有一盏绿色灯罩的台灯,电线插在顶上的四个吊灯插口中的一个上。桌子周围台灯光线所及之处有四把椅子,三把是藤圈椅,另外一把(在桌子的右前方)是一张油得光亮的橡木摇椅,上面有皮垫子。 时间是早上八点半。阳光从右边的几扇窗户射进来。 幕起时,全家方才用过早点。玛丽·蒂龙和她的丈夫一同从饭厅里穿过后客厅出来。 玛丽年纪五十四岁,中等身材。她身段依旧苗条,只是丰腴一点儿,虽然未穿紧身内衣,但并无中年妇人腰身臃肿的现象。她的脸一望即知是爱尔兰人,年轻时一定非常俊俏,即使如今,相貌还是出众。可是,她面容苍白、消瘦,颧骨很高,比不上她身体的健美。她的鼻子长而且直,嘴很宽,嘴唇丰满而又敏感。她脸上没有涂脂抹粉,高高的额骨上面一头厚厚的头发已经全白,加上面色苍白使她深棕色的眼珠显得乌黑。她的双眼特别大而美,眉毛很黑,眼睫毛又长又卷。 她这人一眼就看得出非常紧张,两手一直不停地动。这是一双一度很美的手,手指纤细修长,可是因为害风湿病,现在弄得骨节粗硬、手指挛曲,怪难看的。大家不好意思看她的手,尤其是因为她怕人看,怕不能控制自己的神经质而惹人注目,让自己丢脸。 她打扮得很简单,但天生很会挑选合适的衣服。她的头发很花了一番工夫梳理。她说起话来声音柔和可亲,高兴时还带一点儿轻盈的爱尔兰腔调。 她个性中最可爱的一点是她从小在修道院做学生时就养成的,直到如今还没有失却的那种少女的单纯、含羞、毫无做作的神态——一种内在的、无邪的天真。 詹姆士·蒂龙今年已经六十五岁,可是看上去至少还年轻十岁。他身高五尺八33左右,胸肩宽阔,体格看上去似乎比实际上还要颀长,因为他习惯地昂首挺胸、腰身挺直,颇有军人的气概。 他的面貌已经开始显得颓唐,可还是不减当年英姿:广额、高鼻、眼睛很深、眼珠浅棕色,一表人才。他的灰白头发已经稀落,头顶秃了一块,像和尚一样四周留下一团短毛。 他这人一望便知是戏子出身,倒不是故意摆出舞台明星那种左顾右盼、不可一世的架子,他生性朴实无华,未脱他爱尔兰种田人家的寒微本色,可是一辈子的梨园生涯不期然地在他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这些表现有一点儿像科班出身苦练出来的技巧。他的嗓音特别出色,说起话来声音响亮而有弹性,他对于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 从他的衣着上看,他实在不像是扮演什么英雄、才子的角色。他穿的是一套破旧、便宜的灰呢便装,脚上是一双没有刷亮的黑皮鞋,衬衫不带硬领,只用一条厚料子的白手绢松松地围着脖子打了个结。这并不能算是潇洒、不修边幅的装束——老实说,简直是一副寒碜相。他穿衣服的宗旨是非穿到不能再穿为止。目前,他正准备去院子里工作,因此对于自己的外表更不在乎。 他有生以来从未真正害过一天病。他的精神特别健全。他有乡下种田人鲁钝的底子,可是粗中带细,间或也容易伤感,偶尔出其不意还会本能地体贴人。 夫妻两人从后客厅走出来,蒂龙一手挽着玛丽的腰,走进门口时带玩带笑地把她搂了一把。 蒂龙  玛丽,你现在重了二十磅34,抱起来可以抱个满怀了。 玛丽  (亲热地一笑)你的意思是我太胖了。我真应该减肥才对。 蒂龙  没有这话,我的太太!你现在正好,不多不少。我们不许说什么减肥的话。是不是为了这个缘故,你吃早点吃得那么少? 玛丽  那么少?我还以为我吃得挺多的呢。 蒂龙  你没有吃多少。我巴不得你多吃一点儿。 玛丽  (逗着他玩)你这个人!你要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吃一大堆早点。别人要是那样塞,早就胀死了。(她向前一步,站在圆桌的右边。) 蒂龙  (跟着她上前来)我希望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大饭桶。(自鸣得意)可是感谢上帝,我的胃口还好。我的消化力跟二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强,尽管你说我六十五岁了。 玛丽  一点儿也不错,詹姆士。谁也没有你饭量大。(她笑起来,一面在圆桌右边一张藤椅上坐下来。蒂龙从她背后绕到前面桌上烟盒里选了一根雪茄,然后用小剪刀将烟尾剪掉。从饭厅里传来杰米和埃德蒙的说话声。玛丽把头掉转过那边去)我不懂两个孩子为什么还待在饭厅里。凯思琳一定在等着收拾桌子。 蒂龙  (半开玩笑,同时骨子里微带愠意)两人又在捣什么鬼不愿意我听见。我敢打赌他们又在想什么新主意来敲老爹的竹杠了。(她听了这话也不作声,只把头转向说话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的两手在桌面上不安地动来动去。他点起雪茄,在桌右边的摇椅——他惯坐的椅子上坐下,心满意足地抽着烟)早饭后第一根雪茄,味道再好不过了,如果是上等雪茄的话。我新买的这一批就不错,烟味很醇,而且价格公道得不得了,讨了一个大便宜。是麦桂告诉我在哪儿买的。 玛丽  我希望他没同时告诉你再去哪儿买块地皮,跟着他讨便宜买地皮结果总是倒霉。 蒂龙  (维护着自己)也不能这么说,玛丽。你还记不记得,不是他劝我买下栗树街那幢房子的吗,结果我买进卖出很快就赚了一笔? 玛丽  (听了这话不禁微笑,又亲热地逗着)我怎么不记得?你破天荒第一次走运。麦桂做梦也没想到——(说到这里她忽然止住,轻轻地拍拍他的手)算了吧,詹姆士。我知道说你没有本事做地产生意发大财,你一辈子也不会相信的。 蒂龙  (气嘟嘟地)我并不想做。不管怎样,地皮究竟是地皮,总比华尔街那帮骗子向你推销股票、公债票靠得住一点儿。(息事宁人地)算了吧,我们这一大早不要为了做买卖的事彼此多费口舌了。 (两人话停。这时,他们又听到里面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忽然一人大咳了一阵。玛丽听着,心里焦急的样子,她的手指在桌面上紧张地动弹着。) 玛丽  詹姆士,你该骂埃德蒙不吃东西。他早饭除了咖啡什么都没动,他得吃东西才能维持体力。我老是告诉他,可是他说他简直没有胃口。当然,夏天重伤风是最倒胃口的事。 蒂龙  不错,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你也不用发愁—— 玛丽  (快快地)我才不发愁呢。只要他自己当心,我知道他一两天就会好的。(似乎想不再谈这件事,但又不能)话是这么说,刚碰上这两天又病了,也真倒霉。 蒂龙  是呀,真倒霉。(他心里不安地向她快快地偷看了一眼)但是,你也不要为这件事发愁,玛丽。别忘了,你还得当心你自己的身体。 玛丽  (急忙地)我没发愁,没有什么可以发愁的事。你干吗以为我会发愁? 蒂龙  并没有什么原因,只不过这两天你似乎稍微紧张了一点儿。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我似乎紧张?别瞎说。这是你自己神经过敏。(忽然紧张起来)詹姆士,我不是叫你不要一天到晚眼睛不停地监视着我吗?别的没有什么,你这样弄得我挺不自然的。 蒂龙  (把一只手轻轻放在她局促不安的手上面)好了,好了,玛丽。这一回是你神经过敏了。要是我眼睛不停地看你,那是因为我要欣赏你近来长得多么肥、多么美。(他忽然间深深地感动起来,声音发抖)我的心肝,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多么快乐,看见你自从这次回家之后身体这样好,就像你从前的老样子一样,多么可爱。(他弯下腰来情不自禁地亲亲她的面颊——然后又转过身来声音不自在地加了一句)那么就这样继续努力吧,玛丽。 玛丽  (把头转过去)一定。(她心绪不宁地站起身来,走到右边窗前)谢谢老天爷,雾总算散了。(转过脸来)我今天早上倒是觉得浑身不对劲。那个讨厌的雾笛整夜不停地叫,弄得我简直睡不着觉。 蒂龙  可不是。就像后院子里养了一头害了病的鲸鱼一样,把我也吵得睡不着。 玛丽  (又心疼又好笑)真的吗?你睡不着觉的样子还真是与众不同。打呼噜打得那么响,我听上去根本分不出是你还是雾笛的声音。(她走到他面前忍不住笑,用手开玩笑地拍拍他的脸)十个雾笛也不会惊醒你的。你的神经才强壮呢。你一向是如此。 蒂龙  (感到有点儿丢脸——不高兴地)胡说。一提到我打呼噜,你老是言过其实。 玛丽  怎么会言过其实?你自己听不见——(正在这时,从饭厅传来一阵大笑声。她回过头去,带着笑说)两个人不知道在笑什么。 蒂龙  (气冲冲地)在笑我。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敢打赌,开起玩笑来,总是寻老爹开心。 玛丽  (像是逗小孩)不错,我们大家都欺负你,是不是?多么委屈!(她哈哈一笑,然后如释重负的样子)不管怎样,随他们笑什么,只要听到埃德蒙笑,我就放心多了。近来,他老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蒂龙  (不理会这句话——还是满肚子不高兴)我跟你说,一定又是杰米在那里说话损人。他永远瞧不起人,拿人家开玩笑,这家伙。 玛丽  好吧,不要又跟杰米作对了。(缺乏自信地)他到头来总会变正经的,你等着瞧。 蒂龙  就算这么说,也该开始了,他今年快三十四岁了。 玛丽  (不理这句话)我的天!他们真的要在饭厅里待一整天不成?(她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喊一声)杰米!埃德蒙!你们两个到外边来,让凯思琳好收拾桌子。 (埃德蒙在里面答应了一声:“妈,我们来了。”她回到圆桌前。) 蒂龙  (咕哝声)不管他做什么,你总会找话来原谅他。 玛丽  (在他身旁坐下,拍拍他的手)嘘。 [他们的两个儿子——小詹姆士(昵称“杰米”)和埃德蒙一同从客厅出来。两人还在咧着嘴笑,笑的是先前引他们发噱的什么事,走上前来看见他们的父亲,嘴咧得更大了。] 老大杰米今年三十三岁。他跟他父亲一样,体格魁梧,身材还要高一英寸35,体重轻一点儿,但看上去似乎比较矮胖,因为言行举止没有蒂龙那副架势。他也没有他父亲那种精力,人还没老就已经显得颓唐了。他的相貌相当有风度,可是多年沉湎酒色已经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他从来没有像蒂龙那样被人称为美男子,虽然大家都说杰米像父亲比像母亲多些。他的两眼炯炯有神,眼珠是棕色的,深浅介于他父亲与母亲的眼睛之间。他的头发开始稀疏了,已经有蒂龙秃顶的现象。他的鼻子却与家中其他人不同,完全是鹰钩鼻。这样的鼻子再加上他一天到晚对人冷嘲热讽的态度,就给他脸上好像戴了一副魔鬼式的面具。可是,偶尔当他无意讥嘲别人的时候,他也会露出温暖的一笑。在那个时候,他就会显出他那天生的爱尔兰人可爱的根性——幽默的、罗曼蒂克的、毫不在乎似的,像是一个又讨人喜欢又不成材的大孩子,带着一股诗人多情善感的气质,女人见了心疼,男人也乐于跟他交往。 他身上穿了一套便装,衣服虽旧但没有蒂龙那样寒酸,脖子上还戴了硬领,打着领带。他原来白白的皮肤现在让太阳晒成了棕红色,一脸的雀斑。 埃德蒙比他哥哥小十岁,但长得比哥哥高两英寸,身材瘦削、挺拔。杰米长得像父亲,毫无母亲的模样,埃德蒙则像父母两人,而且更像母亲。在他瘦长的爱尔兰脸上有他母亲那样又大又黑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嘴也跟他母亲一样,显出高度的敏感。他高高的额角比她的更为凸出,一头深棕色的头发,被太阳晒得发根呈褐色,一律向后面梳着。只有他的鼻子像父亲,因此从侧面看他很像蒂龙。至于他的双手,手指特别修长,显然是像他母亲的手,甚至也有一点儿像母亲那样容易局促不安地动弹。总的说来,埃德蒙最像他母亲的地方就在于一种极端敏感的神经质。 一望便知他身体不好,人太瘦了一点儿,两颊凹下去,眼睛像在发烧。他的皮肤虽然被晒成深棕色,但看上去又干又黄的样子。他穿着一件衬衫,也打上硬领和领带,但外面没穿上衣,底下穿的是一条旧法兰绒裤和一双棕色胶底鞋。 玛丽  (含笑转过脸来,说话的声音强作欢笑)我正在这里笑你们的父亲打呼噜打得那么响。(转向蒂龙)詹姆士,让儿子评评看,他们一定也听见了的。算了吧,杰米,你也不行。我睡在穿堂那一头老远就听见你打呼噜,跟你爹差不了多少,真是一对,一倒在枕头上就呼呼地睡去,十个雾笛也吵不醒你们。(她突然住嘴,看出来杰米的眼睛在深刻而不安地窥看她。她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举动变得不自然起来)杰米,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她的手轻飘飘地举起来弄弄头发)我的头发没梳好吗?这一阵子,我很不容易好好地梳头。我的眼睛越来越坏了,我那副眼镜也老是找不着。 杰米  (觉得内疚,把眼睛望到别处去)妈,你的头梳得蛮好的。我刚在想,你今天气色不错。 蒂龙  (大声嚷叫)可不是,杰米,我正要这样说。她这个肥婆,嘴巴又厉害,再搞下去没人制得住她了。 埃德蒙  不错,妈,你身体看来真是挺好的。(她听了这话才放心,很慈祥地对她的小儿子笑了笑。他挤挤眼睛,带玩笑地)至于爸爸打呼噜的声音,我可以帮你做见证,哎呀,好厉害,像雷响一样! 杰米  我也听见了,(引用莎士比亚剧词,同时装出做戏模样)“那个摩尔人的喇叭!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引得他母亲和弟弟都笑了。) 蒂龙  (毫不留情)假使非要我来打呼噜,你才能记得莎士比亚的台词而忘掉你赌马的马经,那么我巴不得我一直能打呼噜给你听。 玛丽   好了,詹姆士!不要这样一碰就发火。 (杰米不在乎的样子,耸一耸肩,在她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埃德蒙  真的,爸爸,留着一点儿吧!一吃完早点就吵嘴。(他一瘫,瘫倒在圆桌左边靠近他哥哥的一把椅子上。他父亲不理会他。) 玛丽  (埋怨声)你父亲又没跟你找碴儿。不要老是向着杰米,人家还以为你比他大十岁呢。 杰米  (感觉无聊)吵吵闹闹的干吗?大家住嘴算了。 蒂龙  (藐视的口吻)算了,算了!什么事都算了,什么事都不管!这倒是很方便的想法,要是你一辈子不想做什么,只想—— 玛丽  詹姆士,别再说了。(一手搂住他的肩膀——带哄着)今天早上是怎么了,发什么起床气?(对两个孩子,换一个话题)刚才,你们两个进来的时候咧着大嘴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蒂龙  (好不容易勉强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是呀,我的两个宝贝儿子,说出来大家听听。我告诉你母亲,我早已知道你们又在拿我开玩笑。不过没关系,我听惯了,脸皮也厚了。 杰米  (冷冷地)不用拿眼睛瞧着我,让小弟来讲。 埃德蒙  (忍不住笑)爸爸,昨晚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后来忘了。昨天,我出去散步,后来又到酒店去了一会儿—— 玛丽  (担心地)埃德蒙,你不应该再去喝酒了。 埃德蒙  (不理会这句话)你猜我在那儿碰到谁——还不是帮你种田的那位宝贝佃户尚纳西,喝得醉醺醺的。 玛丽  (笑起来)那个讨厌的家伙!可真是滑稽。 蒂龙  (一脸的不高兴)要是你是他的地主,你才不会觉得他滑稽呢。他是个调皮得要命的爱尔兰大滑头,一肚子的鬼。他又在咕哝些什么?你告诉我,埃德蒙——你不用说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在咕哝。大概他又要减租钱,是吗?我把那块地差不多等于白送给他种了,因为我要有一个人在那里管着。可是,要不是我每次警告他要赶他走,他连一文也不会出的。 埃德蒙  你猜错了,他没咕哝些什么。他昨天高兴得不得了,还自己拿出钱来买了一杯酒喝,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他高兴是因为他跟你那位朋友、美孚石油公司的财主哈克打了一场架,结果他大获全胜。 玛丽  (又气又好笑)哎呀,不得了,詹姆士!你得想法子管管他—— 蒂龙  该死的尚纳西,我早就说! 杰米  (幸灾乐祸)我敢保证你下次在俱乐部撞见哈克,跟他毕恭毕敬地鞠躬时,他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 埃德蒙  不错。哈克怎么还会拿你当上等人?窝藏着这样一个不懂尊卑的佃户,面对美国煤油大王还不跪在地上叩头。 蒂龙  不要在我面前胡说八道,简直像一个社会主义者。我不愿意听—— 玛丽  (来解围)埃德蒙,后来怎么了? 埃德蒙  (龇着牙挑衅似的朝他父亲笑)爸爸,你记得哈克先生住宅里的冰池是在那块田的隔壁,还记得尚纳西养猪吧?是这样的,据说篱笆破了一个窟窿,那些猪都跑到隔壁财主家的池塘去洗澡。哈克先生的管家对他说一定是尚纳西故意把篱笆弄破让他的猪过去洗澡的。 玛丽  (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天! 蒂龙  (一面赌气,一面忍不住佩服)这个浑蛋,我也相信他是故意捣乱,只有他做得出。 埃德蒙  所以,哈克先生就亲自过来责骂尚纳西。(忍不住好笑)真是很蠢的举动!我一向认为我们这帮财阀统治阶级脑袋有问题——尤其是托庇祖宗余荫的这帮无能的家伙,这件事更证明我的想法不错。 蒂龙  (不假思索地表示同意)不错,他哪里是尚纳西的对手。(随即疾言厉色)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瞎话你自己放在肚里,不许在家里乱说。(可是又急于知道)后来怎样了? 埃德蒙  哈克怎么是他的对手?那简直等于叫我去打杰克·强生。36 尚纳西早灌了几杯酒下肚,站在门口等着欢迎他。他告诉我他就干脆没给哈克开口的机会。他一开口就大嚷大叫,说他不是美孚油行的奴隶,可以随便受压迫,说假如有公道的话,他今天早已成为爱尔兰的王族了,又说出身下贱的人到底还是下贱,不管他剥削穷人发财,搞到多少钱。 玛丽  我的老天爷! 埃德蒙  他接着又赖哈克,说他支使他的管家故意把篱笆弄破,引那些猪过去,到池塘里好把它们宰掉。尚纳西还大声嚷嚷着说,可怜的畜生,一个个都着了凉,有好几只得了伤寒症就快死了,还有几只喝了池里的脏水染了霍乱症。尚纳西告诉哈克要请律师去法庭告他,要他赔偿损失。最后,他说他种这块田整天受罪,不是要对付毒草,就是要对付虱子、虫子、草蛇和臭鼬鼠。他虽然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忍受的,他宁愿死也不让什么美孚油行的贼来串门子。所以,他问哈克先生可否他妈的滚蛋,要不然他就叫狗上来咬他一口。果不其然,哈克听了这话马上滚蛋了!(他和杰米两人大笑。) 玛丽  (一面吃惊,一面忍不住咯咯笑)我的天,这家伙嘴好凶! 蒂龙  (表示钦佩,未加思索)这个老贼!他妈的,谁都搞不过他!(哈哈大笑——突然又停住,面有怒容)这个浑蛋!这样搞下去总有一天要连累到我。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知道了会大发脾气—— 埃德蒙  我告诉他爱尔兰人大获全胜,你会高兴得不得了的。你看,你不是大为高兴吗?别装腔了,爸爸。 蒂龙  我并没有那么高兴。 玛丽  你怎么没有?你不是开心极了? 蒂龙  我才不是,玛丽。开玩笑是一回事,不过—— 埃德蒙  我同尚纳西说他应该告诉哈克,美孚油行的大财主喝冰水尝到一点儿猪臭才够味呢,他应该欢喜才对。 蒂龙  你怎么说那种话,太荒唐了!(眉头皱起)不要老是用你那种浑蛋的社会无政府主义思想来干预我的事! 埃德蒙  尚纳西听了我的话懊悔死了,只怪自己早没想起来,但是他说他还要写封信给哈克。信上可以提到这一点,再加上几句别的早先没想到的骂人的话。 蒂龙  你们两人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你真是一个好儿子,帮着那个无赖家伙弄得我吃官司! 玛丽  好了,詹姆士,你也不用发脾气了。 蒂龙  (转向杰米)你比他更坏,还在旁边怂恿他。你大概恨不得你也在场好教唆尚纳西骂几句更毒的话。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别的你什么都不会。 玛丽  詹姆士!为什么骂起杰米来? (杰米本来想要回他父亲一句嘴,可是耸一耸肩算了。) 埃德蒙  (忽然神经质地表示不耐烦)我的天,爸爸!你要是再讲这种话,我就走了。(他跳起来)我还有书留在楼上。(他到前客厅去,一边走,一边嘟囔)天哪,爸爸,你这种老调子自己听了也不恶心——(他走了,蒂龙怒目送他出去。) 玛丽  詹姆士,你绝对不要跟埃德蒙计较。你知道他身体不舒服。 (埃德蒙一边走上楼,一边不停地咳嗽。她很不安地补了一句)夏天伤风什么人都受不了。 杰米  (真正地表示顾虑)不只伤风而已,小弟病得很厉害。(他父亲狠狠地望了他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说了,但他没注意。) 玛丽  (转过身来埋怨他)为什么说这种话?他只不过是有点小伤风!谁都看得出来!你这人老是无中生有! 蒂龙  (再向杰米望了一眼表示警告——安详地)杰米的意思不过是说也许埃德蒙除了伤风之外还得了一点儿什么别的病,那当然更不舒服了。 杰米  对了,妈妈。我不过是这个意思。 蒂龙  哈代医生说也许他在热带地区的时候染了一点儿疟疾。如果是的话,吃几粒金鸡纳霜(奎宁)就会治好的。 玛丽  (脸上突然闪出一种仇恨而藐视的表情)哈代医生!即使他的手放在一大堆《圣经》上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我看透了这帮郎中先生!他们都是在骗人,什么话都肯说,只要想法子骗你的钱。(她忽然中止,发觉别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看,令她感觉到极端的不自在。她两手突兀地举上去弄头发,脸上装出笑容)什么?你们都在看什么?是不是我头发—— 蒂龙  (用手按住她的肩膀——内心责备而外表假装豪爽,带玩带笑地搂她一把)你的头发一点儿也不坏。你长得越是又白又胖,越是要俏了。再不小心我看你会站在镜子面前一站老半天,只顾自己打扮。 玛丽  (多少放心一点儿)我真得再去配一副眼镜,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 蒂龙  (爱尔兰人灌迷汤的腔调)你明知道你的眼睛是最美的。(他用嘴亲了她一下。她顿时容光焕发,带着羞答答的娇美。就在这一刹那,我们猛然在她脸庞上找到她少女时代的风采——并不是早已消逝的鬼影,而是活灵活现、有血有肉地呈现在眼前。) 玛丽  你不要在这里胡闹,詹姆士。杰米都看见了! 蒂龙  杰米也看穿了你的把戏,他知道每次你抱怨你的眼睛和头发,就是恨不得有人夸赞你漂亮。是不是,杰米? 杰米  (他脸上也没那么难看了,像年少时代讨喜的样子朝他母亲亲热地笑着)可不是!妈妈,你怎么瞒得过我们? 玛丽  (笑起来,口音里面有一种爱尔兰人轻松的格调)你们两个人都算了吧!(忽然又转回少女的神气,郑重其事地说)可是说老实话,我头发曾经的确很美,是不是,詹姆士? 蒂龙  你的头发是全世界最美的! 玛丽  是一种很少见的,带一点儿红棕色的头发,长得长长的,一直到我膝盖下面。杰米,你也应该记得。我直到埃德蒙出世还没有一根白头发,在那以后就开始变白了。(少女的风采此刻在她脸上消逝。) 蒂龙  (快快地加一句)变白了只有更美。 玛丽  (听了这话脸上不好意思,心里又舒服起来)杰米,你看你父亲还是这样——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还是这样!怪不得人家都说他最会演戏呢!你干什么做出这种样子,詹姆士?是不是因为我笑你打呼,你就这样报复?那就算我没说好了。我夜里听见的一定是海上的雾笛。(她笑了,大家也跟着一起笑。她随即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时候不早了,我不能老待在这儿听你们这些恭维话。我得去跟烧饭的安排今天买菜和晚饭的事。(她站起身来故意长叹一声,引人发笑)毕妈这个人真是又懒又刁,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讲她家里人的长短,弄得我没法子插嘴,想骂她做错了事都没机会。算了吧,早晚也得对付她,不如现在打发掉。(她走到后客厅门前,转过身来,脸上又显出焦虑)别忘了,詹姆士,别叫埃德蒙帮你在院子里做工。(脸上又摆出一种古怪、倔强的神气)倒不是他身体不够健壮,他一出汗就会着凉的。(她穿过后客厅走了。蒂龙转身责怪杰米。) 蒂龙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难道一点儿脑筋都没有?我们最要紧的就是避免说什么话叫母亲为埃德蒙发愁。 杰米  (耸耸肩膀)好,好,随你怎么说吧。照我看总是让妈妈自欺欺人是不对的。这样下去,到了她不得不面对事实的时候,打击只会更大。你可以看得出她拿夏天着凉那套话明明是在骗自己。她心里有数。 蒂龙  有什么数?真正的情形现在没有人知道。 杰米  不瞒你说,我知道。礼拜一埃德蒙去看哈代医生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去的。我也听见医生说染了一点儿疟疾的话。其实那是胡扯。他现在的看法可不同了。不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昨天上街不是去找哈代医生谈过话吗? 蒂龙  他当时还不能肯定说什么。他答应今天在埃德蒙没去看他之前跟我打电话。 杰米  (慢吞吞地)他说是痨病,是不是,爸爸? 蒂龙  (不情不愿地)他说可能是。 杰米  (伤心地,手足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小弟!他妈的!(他掉转脸来狠狠地指控他父亲)要是当初他一生病的时候,你就让他去看一个真正靠得住的医生,事情绝对不会弄成这样。 蒂龙  哈代医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家在这里不是老找他看病? 杰米  他什么都不对!就连在这个倒霉的乡下地方,他也只能算作三流的医生!他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蹩脚郎中! 蒂龙  你骂好了,尽管骂好了!什么人你都骂!什么人在你眼中都是骗子! 杰米  (侮蔑地)哈代医生每次诊费只收一元,凭这个,你就认为他是一个好大夫! 蒂龙  (似乎被人打了一巴掌)住嘴!你现在并没喝醉!你没有理由这样——(他勉强按捺住自己的火气——微带狡辩的口吻)你是要说我请不起那班专门敲阔佬竹杠的时髦医生—— 杰米  请不起?你是这一带地产最多的财主。 蒂龙  地产多也不一定就是财主,都抵押掉了—— 杰米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付清就要再买,老是要买地,没完没了地买。假如埃德蒙是一块倒霉的地皮,你要想买,那么天大的价钱你都舍得出! 蒂龙  胡说!你刚才藐视哈代医生也是胡说八道!他只不过不讲究门面,不把诊所开在阔人的住宅区,不坐奢华的汽车。你要是去请教那种一把脉就要你花五块钱的医生,那等于白花钱帮他们维持排场,并不是他们的医道值钱。 杰米  (轻蔑地把肩膀一耸)算了吧,不说了,跟你辩不出道理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蒂龙  (按捺不住怒火)一点儿不错,本性难移。我早就在你身上发现了,你的本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你还敢教训我,要我舍得花钱?你从小就不知道钱的难处,到老也不会知道!一辈子也没看见你有余钱,一年到头都是一个穷光蛋!每个礼拜,拿到了薪水就喝酒、嫖女人,马上花光! 杰米  别提薪水了,我的老天爷! 蒂龙  你的薪水也不少,要不是我,凭你的本事,你还赚不到呢。要不是看你父亲的面子,没有一家戏团老板会请你的,你的名声实在太臭了。就连现在,我还得不顾体面地到处替你求情,说你从此改过自新了——虽然我自己知道是撒谎。 杰米  我一直都不想演戏,是你硬逼着我上舞台的。 蒂龙  又胡说!你没有动过一个手指去找别的工作,完全依赖我去替你找事做。我当然只好去戏团里找,别的地方我毫无办法。还说我逼着你!你一天到晚都在酒吧里闲游浪荡,从来也不想做别的事!一辈子不务正业,吃喝都在你老子身上也不在乎!你想,我花了多少钱让你受教育,等于白花了,上哪一所大学结果都被开除! 杰米  哎呀,老天爷呀,不要再把那些旧事翻出来了! 蒂龙  什么旧事!每年夏天还得回家来靠我过日子,这并不是旧事! 杰米  我不是帮你在花园里做工,省得你雇工人来抵我的房饭费吗? 蒂龙  呸!花园里做工,逼到不得已才做!(他怒气渐深,化为埋怨的老调)只要你稍微有一丁点儿感激的意思,我也不会在乎。可是不然,你唯一的表示就是讥笑你老子是个吝啬鬼,讥笑你老子的职业,讥笑世界上一切东西——除了你自己之外。 杰米  (苦笑)你这可冤枉我了,爸爸。我怎么不讥笑自己,你听不见我自言自语罢了。 蒂龙  (眼睛瞅着儿子似乎不解,一面口中念念有词)“忤逆不孝,毒草之尤!”37 杰米  我知道这句话又要来了!我的天,听了几千几万遍,(他忽然止住,对这种争吵感觉厌倦,耸一耸肩)好了好了,爸爸。我是一个无业游民,随你怎么说,只要把这场辩论结束掉。 蒂龙  (改口做理直气壮的劝告)只要有一丁点儿志气,不要那么胡闹,多好!你年纪还轻,还有很好的前程。你本来就有演戏的天分,很有可能成名!就从现在努力还不太晚。有其父必有其—— 杰米  (厌腻这种话)别再讨论我了。你我对这个题目都不感兴趣。(蒂龙无可奈何,只好罢休。杰米随口继续道)我们怎么会讲起来的?啊,是因为讲哈代医生。他说什么时候打电话来谈埃德蒙的病? 蒂龙  午饭的时候。(稍停——又像替自己辩护的样子)到哪儿去找一个更好的大夫来替埃德蒙看病?每年,他来到这儿有什么病痛总是找哈代医生看,从小就是如此。哪儿有别的大夫像他那样懂埃德蒙的体质?你尽管那么说,这并不是我舍不得钱的问题。(痛心地)就算把全美国最著名的专家请来为埃德蒙看病又有什么好处?像他这样胡搞,糟蹋自己的身体,不用说大学开除之后,就是以前还在私立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胡搞,学你的榜样要做百老汇的花花公子,可是又没有你身体的底子。你是力大如牛,跟我一样——至少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他天生就是神经脆弱,像你母亲。这些年来,我提醒他不知道多少次了,告诉他,他的身体是禁不住的,可是他不听我的话,现在太晚了。 杰米  (厉声)什么意思?太晚?听你这口气似乎认为—— 蒂龙  (恼羞成怒发作起来)不要装傻了!听我什么口气,不是明摆着,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见!他的身体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这一下子可不容易复原了。 杰米  (瞪眼看着他父亲,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我知道按照爱尔兰乡下佬的看法,痨病是治不好的。也许住在泥坑边破破烂烂的房子里,那种情形之下是如此,但是在美国,现在有新式的治疗方法—— 蒂龙  我怎么不知道!要你唠唠叨叨干吗?还有,提起爱尔兰来嘴里干净一点儿,不许说什么乡下佬、泥坑、破房子,那些瞧不起人的话。你忘了!(反过来指控)关于埃德蒙的病,你最好少说话,免得自己的良心受责备!就是怪你不好,他才会生这个病的! 杰米  (受了打击)胡说!爸爸,你这种话我可不答应! 蒂龙  我这是真话!你一直是他最坏的榜样。他从小到大就拿你当英雄一样崇拜!多么帅的英雄!我从来也没看见你做哥哥的怎样好好教导他,做点儿什么好榜样出来给他看,只晓得教他做坏事、引他上邪路!你把他弄得人还没老,心态都老了,把你所谓的人情世故都灌到他脑子里去,可惜他年轻不懂事,不知道你满肚子牢骚是因为你自己一直没有成就,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别人身上。在你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出卖灵魂的坏蛋,所有的女人不做妓女就是傻瓜。 杰米  (又要争辩又做出嫌烦而不在乎的样子)好吧,就算我指点了埃德蒙,可是他那时已经在昏天黑地地胡搞了。要是我装出老大哥、道学先生的口吻去劝导他,我知道会被他嘲笑的。所以,我只好想法子让他信任我,彼此像知己朋友一样,有什么事我好坦白地跟他说,免得他再犯我的过错而——(他把肩膀一耸——用讥诮口吻)懂得这个道理:自己不能学好,至少不要上人家的当。(他父亲轻蔑地嗤之以鼻。忽然间,杰米感情冲动起来)爸爸,你要怪我才是冤枉死人了。你明知道我多么心疼小弟,我们一直在一起,多么接近——与一般的兄弟不同!为他我什么都肯做。 蒂龙  (有点感动——好言相慰)我知道你本意大概是为弟弟好。杰米,我并不是说你存心伤害他。 杰米  不管怎么说都是狗屁!我不知道有谁能够去影响埃德蒙,除非他自己情愿。你不要看他外表驯良就以为可以随便支配他,其实他心里倔强得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出于自愿的,别人要他怎么做他才不理呢!最近几年,他所做的那些荒唐事跟我有什么相干:去当水手,走遍了五湖四海。还不知道干了一些什么别的。我当时就认为那是荒唐到极点的举动,我明确地告诉了他。你要是以为我会高兴在南美洲海滩上流浪,或者一天到晚住在肮脏不堪的狗窝里,喝着烂掉肚肠的烧酒,那才怪呢!这种生活我是不敢领教的!不如待在百老汇,在旅馆里住,去酒吧喝两杯上等的波旁威士忌。 蒂龙  你还提百老汇!就是百老汇把你害成今天这样!(稍带一点儿得意口吻)不管埃德蒙怎么做,他至少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跑得老远的,并不会一花光了钱就跑回来伸手向我讨。 杰米  (受了打击,嫉妒起来,反唇相讥)对了,他有种,怎么每次钱花光了就回家?跑得老远的有什么好处?你看他现在搞成这样!(忽然满面羞惭)我的耶稣!这句话太对不起弟弟了,我不应当说的。 蒂龙  (决意不予理会)他这阵子在报馆做得蛮好的。我心里在想,也许这次他终于找到他喜欢做的工作了。 杰米  (又嫉妒起来)小城的破报纸!不管他们怎样唬你,他们对我说小弟不过是个三流记者。要不是你儿子——(又感觉惭愧)不,这句话也不对!他们很欣赏他的工作,不过他的长处是写特稿。他写的一些诗和小品讽刺文章好得很。(又小气起来)当然,那些玩意儿在大报上是登不出去的。(连忙补充一句)但是,他总算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蒂龙  不错,他总算开了头。你呢?你从前也一直说要做新闻记者,但是你不肯从底下做起。你一上来就想—— 杰米  啊,看耶稣基督的面子,爸爸!不要老是跟我唠叨了! 蒂龙  (瞪眼看着他——又掉转脸,停了半晌)也真倒霉,早不病晚不病,埃德蒙非得赶在这个时候生病。真是太不巧了。(他又加一句,心里不安但又不敢胡说)为你妈也太不是时候了。倒霉的是,正赶上她最需要安安静静养息、不能发愁的时候,偏偏又出了这件事来让她心里难受。她自从回家之后,这两个月过得多么好。(他的嗓子变哑了,声音有点儿发抖)这两个月对我来说真像是天堂的日子。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但是,杰米,我也不用对你说了。 (儿子第一次用了解与同情的眼光看着父亲,忽然间似乎父子之间有了一种深厚、共同的情绪。面对着这种情绪,两人彼此间的怨仇是可以消灭的。) 杰米  (态度几乎温柔)爸爸,我这一阵子也感觉很快乐。 蒂龙  不错,这次回家,你可以看得出她是多么强壮而有自信,跟以往几次比简直像两个人。她能控制住自己的神经,不紧张——至少在埃德蒙生病之前。可是,现在她表面上虽然还好,骨子里又在紧张起来、害怕起来了。我真巴不得老天爷帮忙,不让她知道,但这怎么办得到,要是得送他到疗养院去的话。倒霉的是,她父亲也是生痨病死的。她从小崇拜她父亲,所以就永远忘不了这个打击。唉,这件事她真要受不了啊。可是,她有这个勇气!她现在意志坚强,能够应付!杰米,我们大家都得帮她的忙,尽量想法子帮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杰米  (受了感动)当然了,爸爸。(吞吞吐吐,不敢说出口)除了神经有点儿紧张,她今早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事的样子。 蒂龙  (此刻又恢复信心,大声地)不错,没有再比今天这样好的了。你看她高高兴兴的,还同家人开玩笑。(忽然又皱着眉怀疑杰米)你为什么说,看上去她没有事?她会有什么事?你这句话究竟是何居心? 杰米  不要又向我发脾气!我的天,老爸,别的事我们老是争吵,这件事我们总可以开诚布公地讨论讨论,不必打架了吧。 蒂龙  怪我不好,杰米。(紧张起来)可是,我还是要你告诉我—— 杰米  没什么可告诉的,完全是我神经过敏。就是昨晚,我以为——喏,你也明了这种情形,我怎么也忘不了从前的事,动不动就起疑心。你不是也如此?(怨恨极了)这种日子多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妈妈!她一天到晚监视着我们,生怕我们监视她—— 蒂龙  (伤心)我晓得。(又紧张)那么,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有话就讲啊! 杰米  我告诉你没什么。我倒霉的神经过敏,今天一大早三点的时候,我睡醒了,听见她在没人用的那间空屋子里走来走去。后来,她又到洗澡间去。我就假装睡着了。她还在穿堂里停下来听听,好像要听听我到底是不是睡着了。 蒂龙  (勉强装作不以为意)我的老天,不过如此而已?她自己早告诉我雾笛的声音吵得她通宵睡不着。还有,自从知道埃德蒙病了之后,她每天夜里总得来来去去走几趟,到他屋里去探望探望。 杰米  (急于同意)一点儿不错,她的确是走到弟弟卧房外边去听的。(又不敢直说)叫我吃惊的是听见她在那间屋子里。我记得每次她要一个人搬到那里去睡,总是表示—— 蒂龙  这次不是!原因很简单。昨晚,我打起呼噜来吵得她睡不着,她不搬到那间空屋去还能搬到哪里去?(忍不住大发雷霆,拿人出气)我的天!我真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疑神疑鬼,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跟这种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 杰米  (受了委屈)不必装腔作势了!我不是已经承认神经过敏吗?只要没有事,我跟你一样高兴! 蒂龙  (敷衍)我知道你的意思,杰米。(稍停。然后又脸色一沉,慢吞吞地,说话声含有莫名的恐惧)假使她真为了埃德蒙急出事来,那也是命中注定的,逃不了的——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出世,她生了一场大病,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 杰米  不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蒂龙  我不是怪她。 杰米  (咬牙)那么你怪谁?怪埃德蒙不该出世? 蒂龙  你这个蠢猪!什么人都不能怪。 杰米  怪他妈的那个大夫!照妈妈的话说,那个大夫跟哈代一样,也是一个庸医!你那时也是不肯拿出钱来请一个高明的—— 蒂龙  胡说八道!(狂怒)好,又怪起我来!你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是不是?你这个心术不正的流氓! 杰米  (听见他母亲在餐厅里,警告)嘘!(蒂龙慌忙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杰米整个改了一副口吻说话)好吧,你说我们今天要剪前面的冬青树,我们就动手剪吧。(玛丽从里面小客厅出来。她带着怀疑的目光快快地望望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神气紧张而不自在。) 蒂龙  (从窗前掉转身来——像在台上演戏一样,声音亦异常响亮)对,今天天气这么好,犯不着待在屋子里吵嘴。玛丽,来向窗外望一望,海上没有雾,我们这一阵子的大雾一定都散了。 玛丽  (走到他身边)亲爱的,但愿如此。(向杰米,嘴边勉强露出笑容)我没听错吧,杰米,你真的说要去前花园剪冬青树?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敢情你口袋里又空空如也,急等着要零用钱吧? 杰米  (逗她玩)我什么时候不要钱?(向母亲挤一挤眼睛,同时带嘲笑地向父亲望了一眼)做完一个礼拜的工,我指望至少能领到一块银圆的薪水——好拿去吃喝嫖赌! 玛丽  (不欣赏他的幽默——两手的手指不停地在胸前衣襟间动来动去)你们俩刚才争论什么? 杰米  (耸耸肩)还不是老话题。 玛丽  我只听见你说什么大夫,你父亲骂你心术不正。 杰米  (快快地)啊,让你听见了。我还是在说我那句老话:哈代大夫在我眼中不能算世界上第一流的医生。 玛丽  (知道他在撒谎——支吾过去)可不是,这一点我也同意。(改换一个话题——勉强装笑)该死的毕妈——拖着我不放。把她圣路易当警察的那个表哥的事从头到尾都讲给我听。(又紧张又不耐烦的样子)好,两个人要去剪冬青树,干吗不去呀?(慌忙地)我的意思说,趁太阳大,雾还没出来。(声音奇怪,好似自言自语地)我知道雾还会再出来的。(忽然间,她很不自在,觉得他们两人都在盯着她——慌慌张张地把两手一举)我的意思是说,我手上骨节的风湿病告诉我了。我的骨头预测天气比你还灵呢,詹姆士。(她瞪眼望着双手,又怪又怕)唉,好难看的手!有谁会相信我的手一度是很美的? (他们目不转睛望着她,心里恐惧起来。) 蒂龙  (抓住她的手,轻轻往下推)好了,好了,玛丽。你又来了。你的手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她微笑,面孔泛出光彩,亲了他一下,表示感激。他掉转身来跟儿子说话)来,来,杰米。你妈骂我们骂得对,要做工作就得去做。在太阳里出一身汗,你这酒鬼的大肚子也可以弄瘦一点儿。(他把纱门推开,走到外边的阳台上,走下几步台阶到草地上去。杰米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脱掉外褂,一面走向纱门。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但避免去看他母亲,她也不去看他。) 杰米  (声音柔和,但很不自然,很不安宁)妈妈,我们大家都说你真是了不起,我们为你高兴得不得了。(她听了这话身子忽然挺直,眼睛带着害怕而又不服的样子,盯着他看。他没有法子,只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下说)可是,你还得小心,不要老是惦记埃德蒙。他会好的。 玛丽  (脸上一股倔强、怨恨至极的神情)当然,他会好的。再说,我并不懂你有何用意,嘱咐我要小心。 杰米  (碰了钉子,满腹委屈,只好耸一耸肩)好吧,妈妈,就算我多嘴。(他走到外边阳台上。她紧张地站得笔挺,眼看着他走下台阶。然后,她嗒地往后一坐,坐在先前杰米坐的那张椅子上。她面部露出一种惊恐而私底下绝望的表情,两手在桌面上动来动去,毫无目标地移动桌上的物件。她听见埃德蒙从前面穿堂的楼梯上走下来。他快要走到楼梯底下时,忽然一阵咳嗽,咳得厉害。她跳起身来,好像要逃避咳嗽的声音,快步走到右边窗前。过了一会儿,埃德蒙从客厅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书。她站在那里往窗外望,表面上很镇定,听见儿子进来就掉转身来欢迎,脸上露出一种慈爱的笑容。) 玛丽  你来啦,我正想到楼上找你。 埃德蒙  我故意等他们出去了才下来。一天到晚吵吵闹闹的,我不要卷进去。我身体太不舒服了。 玛丽  (几乎埋怨他)哎呀,不要装腔了,哪有那样不舒服。你真是个宠坏了的小宝宝。你要大家都惦记着你的身体,一天到晚疼你、惯你。(赶快又加一句)我是说着玩的,我的儿子。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多么难过。可是,你今天觉得好一点儿,是不是?(心焦地,手握着他的脖子)不管怎样,你近来实在太瘦了。你需要好好地休养。来,坐下来,让我来帮你舒舒服服地坐一会儿。(他坐在摇椅上,她拿一个枕头过来放在他背后)喏,这样好吗? 埃德蒙  好极了,妈妈。谢谢你。 玛丽  (非常慈爱地亲亲他)只要有妈妈在这儿照顾你就好了。就算你长大成人,在我眼里你还是一家最小的宝宝,你知道。 埃德蒙  (握住她的手)不用管我。我只要你好好照顾你自己,别的都不要紧。 玛丽  (避开儿子的眼睛)我当然要照顾我自己。(勉强一笑)你看,我吃得这么胖!这样下去,我得把我所有的衣裳都拿去放一放才行。(她又转过身来,走到右边窗前,故意装出轻松好笑的声音)你看,他们已经在那儿剪冬青树了。可怜的杰米!他最恨在前院子里做工,什么人走过都能看见他。喏,查特菲尔一家坐着簇新的迈西地牌车刚过去。你看,多么漂亮的车子!不像我们那辆买来就半旧的派卡车。可怜的杰米!他几乎整个身子蹲在冬青树后面,躲着不让人看见。他们坐在车子上向你父亲打招呼,你父亲忙着鞠躬回礼,就好像在戏台上谢幕一样。哎呀,他还是穿着那套又脏又破的衣服,我不知道几次叫他扔掉。(她一边说,一边声音里面发出怨气)真的,这个人,一点儿也不顾体面。 埃德蒙  爸爸不在乎别人笑他,那是对的。杰米是个傻瓜,怕查特菲尔他们干吗?要不是住在这倒霉的乡下小地方,还有谁认识他们? 玛丽  (听了这话很满意)埃德蒙,你的话不错,谁认识他们?小泥塘里的大蛤蟆。杰米太傻了。(她停了一停,往窗外看看——然后语气带有一点儿孤寂、怅惘的意味)话是这样说,查特菲尔这一类的人毕竟在社会上有点儿地位。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一个个住的都是富丽堂皇的房子,没有什么拿不出、不能见人的地方。他们一个个都有朋友,彼此来往应酬,并不是与外界隔绝,没人理会的。(她从窗前掉转身来)我也不是要跟这帮人有什么来往。我一向就讨厌这个城市,讨厌本地这帮人,你是知道的。我当初并不愿意住到这个地方来,可是你父亲老是喜欢这里,一定要盖这幢房子,我也只好每年夏天跟着来这儿住。 埃德蒙  噢,比起整个夏天住在纽约的旅馆里总好一点儿。这个城市嘛,也不太坏。我倒蛮喜欢,也许是因为在别的地方我们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一个家。 玛丽  我才不认为这是我的家呢。当初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什么事做得都挺寒酸的。你父亲从来也不肯花点儿钱照规矩做一做。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也罢,就是我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上门。可是他,他从来也不愿意有朋友到家里做客。他最恨彼此客气,礼尚往来。他只喜欢一到晚上就去俱乐部或是酒吧跟那帮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杰米和你也是一样,但是我不怪你们。你们在这个地方从来没有过机会碰见好好的人家。假使你们能够结交上等人家的小姐而不去那些——我相信你们的品行一定会不同的,你们就不会搞得名声那么糟,弄到现在没有一家体面人家的父母肯让女儿跟你们两个出去。 埃德蒙  (嫌烦)算了吧,妈妈,甭提了。谁理会那些?什么体面人家的小姐,杰米跟我才看不上眼呢!讲到老头子,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脾气是改不过来的。 玛丽  (机械式地责怪他)不要叫你父亲“老头子”,你应当稍微有点儿敬意。(木然)我知道说也没用,可是有的时候我感觉太孤单了。(她嘴唇颤动,把头掉转过去不让人看见。) 埃德蒙  还有,你也得讲良心话,妈妈。最初也许是父亲的错,但是到后来你自己也知道,即使他愿意,我们也不方便请朋友到家里来。(他知道说错了话,赶快支吾过去,良心责备)我的意思是说,你也不会要人家来。 玛丽  (怕痛似的闪避——嘴唇颤动,怪可怜的)不要再说了。你一提那个,我就受不了。 埃德蒙  不要这样想!妈妈,我求你了。我是想帮助你。要老是不提,你自己知道,结果就跟上次一样。(极其难受)天哪,妈妈,你知道我多么不愿意提这件事。我提醒你只是因为这次你回家以后过得好好的,我们大家多么快乐。如果一旦有什么不好—— 玛丽  (痛苦至极)我求求你,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心慌慌地,声音中又带有辩护的意思)我不懂你为什么忽然说出这种话来。为什么今天早上会想到这上头去? 埃德蒙   (想推掉)没有什么。大概是我自己身体不舒服,心情不好。 玛丽  跟我讲老实话,为什么你忽然间这样起疑心? 埃德蒙  我没有起疑心! 玛丽  不要抵赖,你当然是在疑心我。我心里有数。你父亲和杰米还不是一样——尤其是杰米。 埃德蒙  好了,好了,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妈妈。 玛丽  (两手晃动)你们这样,我的日子更加难过,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我明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偷偷地监视着我,没有一个人信任我。 埃德蒙  没有那回事,妈。我们都信任你。 玛丽  我恨不得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散散心,走开一天——就是一个下午也好。有哪个知己的女朋友可以跟我谈谈心——不谈什么正经的,只是说说笑笑,家长里短的,把别的事忘掉一下,不老是找仆人陪——那个奇蠢无比的凯思琳! 埃德蒙  (心中很不安地站起来,一只手臂搂着她)别再说了,妈妈。你真是无缘无故地自寻烦恼。 玛丽  你父亲一天到晚往外跑。他上酒吧、上俱乐部去跟他那帮朋友聚聚。你跟杰米也有你们年轻的朋友。你们都往外跑,只有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我老是一个人。 埃德蒙  (哄着她)什么,什么!你又说瞎话了。我们不是总有一个人在家里陪你,或者陪你出去坐摩托车兜风? 玛丽  (怨气)那是因为你们怕我一个人会出什么事!(她跟他翻脸——厉声)我非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早上举止行为那么特别?为什么你觉得你应当提醒我—— 埃德蒙  (起先犹豫——后来良心责备,忍不住说出来)那是因为我瞎猜的。昨晚你到我屋里来的时候,我并没有睡着。你后来没有回到你跟爸爸的屋子。你到那间空屋子去,在那儿过了一夜。 玛丽  那是因为你父亲打呼噜的声音把我弄得走投无路!我的天,我不是常常睡到空屋子里去吗?(怨极)我现在明白你的想法了。我那次—— 埃德蒙  (拼命抵赖)我没有想什么! 玛丽  原来你装睡,在那儿偷偷地监视我! 埃德蒙  不是!我装睡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看见我发烧、睡不着觉就又要大惊小怪了。 玛丽  杰米一定也在那儿装睡,我看你父亲也—— 埃德蒙  别再说了,妈! 玛丽  唉,我真受不了啦!埃德蒙,连你都——(她的两手像蝴蝶一样飘上去,茫无目的、心不在焉地弄弄头发,忽然间说话声音含着一股报复的意味)如果是真的也都是你们自讨的! 埃德蒙  妈妈,不要那么说!上次你也是那么说,结果—— 玛丽  不要再疑心我了!求求你,好吗?你真叫我伤心!我睡不着就是因为不放心你。说老实话!为了你生病,我不知道多么着急。(她两手搂着他的肩膀,露出惊慌和怜惜的表情。) 埃德蒙  (安慰她)那倒大可不必,你明知道我不过是重伤风。 玛丽  不错!不错!我晓得! 埃德蒙  不过,妈妈。我要你答应我,即使我得了什么更严重的病,你也要放心,知道我马上就会好的。你自己不要急出病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玛丽  (惊慌起来)我不要你说这种胡话!你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有什么坏事会发生一样!你不用担心,我自然会答应你。我跟你赌咒发誓,看你信不信。(说到这里不免悲怨起来)我晓得你心里在想,我从前也跟你赌咒发誓过的。 埃德蒙  我没有这么想! 玛丽  (怨气消逝,只觉得无可奈何)我不是怪你呀,我的儿子。你也是不得已啊!我们一个个都没有办法,怎么也忘不了。(声音很怪地)就是因为这样才难受呢——我们大家都难受。谁都忘不了。 埃德蒙  (一把握住她的肩膀)妈妈,不要再说了! 玛丽  (勉强露出笑容)好吧,我的儿子。我倒不是存心说这些不愉快的话。不用管我,好了。喏,让我来摸摸你的头。咦,摸上去好好的、阴凉的。你这会儿完全没有发烧。 埃德蒙  你还说忘不了!就是因为你—— 玛丽  我没有什么事,我蛮好的。(快快地,很怪地偷看他一眼)别的没有什么,就是今天早上不免觉得有点累、有点紧张,因为昨天一夜没睡好。我想我实在应当上楼躺一会儿,打个盹儿再下来吃午饭。(埃德蒙不期然地用怀疑的目光望望他母亲——接着又感觉惭愧,赶忙向别处看。玛丽慌慌忙忙地往下说)你打算做什么?在这儿看看书?我看还是到外边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好。不过要小心,不要晒得太厉害,不要忘了戴一顶帽子。(她说到这里停住,眼睛此刻正对着他看。他避免她的视线。双方都不言语,紧张了一会儿。她用讥讽的口吻说)也许你不愿意出去,怕丢下我一个人不放心? 埃德蒙  (内心痛楚)没有这话!请你别再那么说了!我看你还是去打个盹儿好。(他走到纱门前——勉强装出开玩笑的声音)让我到园子里去给杰米打打气。我最爱躺在树荫里看他做苦工。(他勉强呵呵一笑,她也装着跟他笑。随后,他走到阳台上,走下台阶。他走后,她第一个反应是如释重负。看样子,她似乎不那么紧张了。她倒在桌子后面一张藤椅上,把头向后仰,眼睛闭拢。可是忽然间,她又紧张得不得了。她把眼睛睁开,身体向前挺,惊慌失措的样子,浑身发抖,她不声不响地开始跟自己搏斗。她瘦长的手指,骨节因为得过风湿病十分僵硬,此刻不停地在椅把上敲着,好像自有它们的劳碌命在鞭策着,完全不听她的使唤。) 第二幕 第二幕第一景 同第一幕。下午一点差一刻。已经没有太阳光从右边的窗户照进来了。外面天气还是很好的,不过渐渐闷热起来。空气中有一点儿迷雾,阳光朦胧。 埃德蒙坐在桌子左边的圈椅上看书。事实上,他想看书,但不能专心。他似乎在侧耳倾听楼上有什么声响。他的样子紧张而恐惧,脸上的病容较前一幕中更为厉害。 女佣人帮手凯思琳从客厅进来,手端托盘,托盘上是一瓶上等波旁威士忌、几只喝酒的小杯子和一樽冰水。她是一个肥肥胖胖的爱尔兰乡下姑娘,二十来岁,黑发蓝眼,两颊红红的,相貌并不难看——做起事来笨手笨脚的,人很随和、心肠好,可是奇蠢无比。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埃德蒙装作全神贯注在书本上,不理睬她,但是她毫不买账。 凯思琳  (唠唠叨叨,不分上下)喏,威士忌在这里。就快开午饭了,要我喊你父亲和杰米少爷,还是你自己喊? 埃德蒙  (头还是埋在书本里)你去喊吧。 凯思琳  真不懂你父亲为什么不看看表,每餐饭都是为了等他等得老晚的。毕妈总是把我骂一顿,拿我出气。可是,你父亲老是老了,还是一表人才,真够漂亮。你一辈子也不要想有那么漂亮——杰米少爷也比不上。(她忍不住好笑)我敢打赌,杰米少爷只要有酒喝才不会忘了午饭时间呢——假如他有表可以看的话。 埃德蒙  (没法子不理她,只好笑笑)不跟你打赌,你准赢。 凯思琳  我再跟你赌,我管保你要我去喊他们,你就可以趁机在他们没来之前先偷一杯喝。 埃德蒙  真的吗?我还没想到这儿—— 凯思琳  没想到才怪呢!你骗谁? 埃德蒙  既然你提醒了我—— 凯思琳  (忽然间一本正经)不要说这种话,埃德蒙少爷,我从来不会劝人喝酒的。咳,我还记得我爱尔兰老家里那个舅舅,就是喝酒送了命的。(又软下来)话是这样说,有时候来这么一两滴也没坏处,尤其是借酒浇愁或是治一治重伤风。 埃德蒙  多谢你替我想出一个理由来。(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你也去喊我母亲一声吧。 凯思琳  干吗?她总是按时到,不要人家三催四请的。上帝祝福她,她对我们下人总算还体贴。 埃德蒙  她在哪儿休息呢? 凯思琳  我刚才在楼上做完了工的时候,她没有睡着。她在那间空屋子里躺着,睁着两只大眼。她头疼得厉害,她说。 埃德蒙  (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更加勉强)哦,那么说,就去喊喊我父亲好了。 凯思琳  (走到纱门前面,嘴里咕哝着)怪不得每晚我的两只脚都疼得要命。我才不走到这个大太阳底下把头晒晕了呢,我就在阳台上喊喊。(她走到旁边阳台上,把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然后绕到前面阳台上去。人不见了,一会儿只听见她的喊声)蒂龙先生!杰米少爷!开饭了! (埃德蒙这会儿用惊恐的目光向前直视,此刻听见喊声,把手里的书也忘了,神经紧张地跳起身来。) 埃德蒙  这个丫头!(他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一杯,加了点儿冰水喝。他正喝酒时听见有人从前门进来,他慌忙把酒杯放回原处,自己又坐下把书打开。杰米从前客厅里走进来,外褂脱下来搭在胳膊上,他把硬领子和领带也解了下来,拿在手里,另一只手用手绢不住地在额上擦汗。埃德蒙把头抬起来,好像看书被人打扰了。杰米一眼看见桌上的酒瓶和酒杯,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杰米  嘿,偷偷地喝酒,是吗?不要装模作样了,小弟。你演戏的功夫还不如我。 埃德蒙  (嬉皮笑脸)不错,我趁你们大家没来先捞了它一杯。 杰米  (一只手友爱地搭在弟弟的肩上)这样说老实话才好。干吗骗我?咱俩不是知己朋友吗? 埃德蒙  我不晓得是你进来。 杰米  我叫老爹看看他的表,刚才凯思琳吊嗓子时,我已经快走到阳台上来了。我们家这只爱尔兰鸟儿!好难听的声音,还是让她去喊火车吧。 埃德蒙  我就是因为受不了才喝杯酒抵抗的。你也趁这个大好机会偷偷地来一杯,如何? 杰米  这句话正中下怀。(他快步走到右边窗前)刚才,老爹在跟那个老头子杜纳尔船长搭讪。你看,他们还在那儿聊。(他走回来倒了一杯酒喝)还是预防一下吧,他那双老鹰眼睛看得才准呢,每次倒一杯酒,他心里就在酒瓶上做一个记号。(他斟出两小杯水倒在威士忌里摇两下)喏,这下子看不出来了。(他又倒了一杯水放在埃德蒙面前)这杯水是你喝的。 埃德蒙  妙得很!我看你不见得能骗得过他吧? 杰米  也许骗不过,但是他也拿不出证据来。(扣上硬领,打起领带)我只希望他不要只顾吹牛把午饭都忘了。我饿得很。(他在桌子那边面对埃德蒙坐下——不耐烦地)我不喜欢在前花园做工就是为了这个。是人是鬼走过,他都要装腔作势地献一下丑。 埃德蒙  (烦闷地)你还算运气,觉得肚子饿。我是浑身不对劲,一辈子不再吃饭也没关系。 杰米  (很关切地瞧他一眼)喂,小弟。你很明白,我从来不教训你,不过哈代医生的话也不错,这个杯中物还是少碰为妙。 埃德蒙  我知道。等他今天下午告诉我坏消息之后再停也不迟。目前,先喝几杯也没什么关系。 杰米  (迟疑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你既然心理上有了准备也好。等大夫告诉你坏消息时,不怕你措手不及。(他注意到埃德蒙在向他瞪眼)我的意思是,你是毫无疑问真病了,最好不要欺骗自己。 埃德蒙  (心里不安)我才不欺骗自己。我那么难受,自己还没有数?晚上发烧、发冷不是闹着玩的。我看哈代医生上次猜得不错,又是他妈的打摆子。 杰米  可能是,不过也不能大意。 埃德蒙  怎么啦?照你看是什么? 杰米  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郎中。(突如其来地)妈呢? 埃德蒙  在楼上。 杰米  (盯了他一眼)她什么时候上楼的? 埃德蒙  啊,大概是我到前院子去的时候。她说她要上去躺一会儿。 杰米  你并没告诉我—— 埃德蒙(为自己辩护)有什么关系?她累得很,她昨天一夜没好好地睡。 杰米  我知道她没睡。(不言语。兄弟两人彼此不敢对视。) 埃德蒙  倒霉的雾笛把我也弄得一夜没睡好。 (两人又不言语。) 杰米  原来她一早晨都待在楼上?你没看见她? 埃德蒙  没有,我一直坐在这儿看书。我要让她有机会睡睡。 杰米  她下来吃午饭吗? 埃德蒙  当然下来。 杰米  (冷冷地)没有什么当然的。她可能不想吃午饭,也许她又会自己一个人每餐躲在楼上吃。以前就这样做过,不是吗? 埃德蒙  (又害怕又讨厌)杰米,你住嘴!怎么别的不想只想到——(入情入理地)你要是起什么疑心,那是全错了。刚才,凯思琳还看见她来着。妈并没告诉她不下来吃饭。 杰米  那么说,她不是在睡觉? 埃德蒙  那时候没睡,凯思琳说她躺在床上。 杰米  在空房间里? 埃德蒙  不错,你真要命,在空房间里又怎样? 杰米  (发作)你这个糊涂蛋!你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待在那儿那么久?为什么不去陪陪她? 埃德蒙  因为她怪我(也怪你,怪爸爸)老是偷偷地监视着她、不信任她。她那样说,使得我内心感觉惭愧。我知道她是多么难受。同时,她赌咒发誓,答应—— 杰米  (不胜其烦的样子,恨恨地)你明知那一套都是靠不住的。 埃德蒙  这一次是真话! 杰米  以前几次,我们也以为是真的。(他把手伸到桌子那边去,很友爱地一把抓住他弟弟的胳膊)小弟,你听我讲。我知道你认为我是一个混账王八蛋,什么人都不信,不过这套把戏我见到的比你多多了。你是在进了中学宿舍之后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岔子。在那以前,爸爸和我都瞒着不告诉你。我晓得这个秘密差不多十年多后,我们才告诉你。她玩的什么把戏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今天一早上我脑子里就在想,她昨晚起先以为我们都睡了,后来就行迹可疑。我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件事。想不到,你现在会告诉我她一早上居然把你支走,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上。 埃德蒙  她没有把我支走!你简直疯了! 杰米  (敷衍他)好吧,小弟。别再跟我打架了,我跟你一样,宁愿我是疯了。你知道,这阵子我多么高兴,因为我差不多真的相信这一回——(他忽然停住——朝前客厅外边的穿堂张望了一眼——然后低下声音,慌慌张张地)她下楼来了。还是你的话对,我那样疑神疑鬼,真是浑蛋,不应该!(兄弟两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又要往好处想又怕会失望。杰米低声咕哝)该死!早知道我再多喝一杯。 埃德蒙  我也是。(他因为神经紧张,干咳了两声,没想到接着就大咳了一阵。杰米用忧虑中带着可怜的目光望望他。玛丽从前客厅走进来。起初,她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显得没有先前那么紧张,好像恢复了早餐后最初看见她时的样子,可是不到一会儿工夫就会发现她的眼睛有点异样,比刚才亮了一些,而且言语、行为有一种特别恍惚的模样,好像心神不宁的样子。) 玛丽  (好着急似的走到埃德蒙身旁,用两手抱着他的肩膀)你最好不要那样咳嗽,对你的喉咙不好,不要伤风没好又加上喉咙痛。(她亲了亲他。他停住了咳嗽,斜着眼,很担心的样子,快快地看了她一眼。他虽然满肚子怀疑,但是母亲的慈爱暂时使得他安心,使得他只往好处想。可是,杰米在旁边用锐利的眼光扫射了她一下,立刻就知道他心里所怕的已经成为事实。他只把两眼往下看,脸上不动声色,只有一种失望、痛楚和假装满不在乎的表情。玛丽还在说话,半坐在埃德蒙的圆椅手把上。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肩膀,这样,她的面庞就搁在他的头后面,使他无法正视她)哎呀,我怎么老是找你的碴儿,不许你做这个,不许你做那个。我的儿子,你得原谅我,我就是要你保养身体。 埃德蒙  妈,我知道。你自己怎样?有没有歇一歇? 玛丽  有,躺一会儿好多了。你到外边去的时候,我就到床上躺着,一直躺到现在。昨晚一夜没睡好,现在已经补回来了,我现在不觉得紧张了。 埃德蒙  好极了。(他伸手到肩上拍拍她的手。杰米用一种奇怪的、几乎藐视的目光瞧着他,不知道他弟弟究竟是否在说真话。埃德蒙并没有注意到哥哥这种表情,但是母亲见到了。) 玛丽  (勉强装出逗笑的口吻)我的老天,杰米啊,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又有什么事啦? 杰米  (别过脸去不看她)没什么。 玛丽  哦,我忘了你在前花园做了一早上的工,所以现在搞得垂头丧气,是不是? 杰米  随你怎么说,妈。 玛丽  (仍旧是那种口吻)你不是每次做点儿工就会这样?简直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孩子!你看他是不是,埃德蒙? 埃德蒙  他真是傻瓜,做一点儿工还在乎,怕丢什么脸? 玛丽  (很怪的声音)不错,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不要在乎。(她一眼瞥见杰米很气愤地看着她,于是马上换了一个话题)你们的老爹呢?我刚才听见凯思琳喊他呢。 埃德蒙  杰米说他还在跟杜纳尔船长那老头儿瞎聊。他又晚了,老是这样。 (杰米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前,趁这个机会掉转脸去,背对着人。) 玛丽  我不知道告诉过凯思琳多少次了,应当他在哪里就到哪里去请。你看她还是那样高声喊叫,粗声粗气的,好像我们这里是包饭的地方一样! 杰米  (往窗子外面看)她现在走到那边去请了。(讥讽的口吻)怎么这样随随便便去打断“金嗓子”的道白!真是太不恭敬了。 玛丽  (厉声——表现出她对这个儿子讨厌的情绪)你才应当对老爹恭敬一点儿!不许再讥笑你的爹!岂有此理,我不答应!你能做他的儿子是你的光荣!他也许有他的短处——谁没有短处?但是,他辛辛苦苦地工作了一生。他出身虽然穷,没有好好读书,可是在他那一行终究做到了顶峰!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为什么单单你不佩服——你这个人,要不是有这个好爹,你能够这样一辈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杰米被骂急了,转过身来两眼望着她冒火,含有指控的敌意。她眼睛软下来,自己有点儿惭愧,又补上一句,可是已经有点儿带哄的口气)别忘记老爹年纪不小了,杰米。你做儿子的也应该体贴一点。 杰米  你说我,应当! 埃德蒙  (生怕出事)咳,不要吵了,杰米!(杰米又往窗外望)我的天,妈,你也是,为什么忽然跟杰米过不去? 玛丽  (怨恨地)因为他永远在讥笑别人,永远找别人最坏的错。(忽然很奇怪地又换了一副超然的“与我无关”的声音)我也不多说了。我想大概他一生的遭遇叫他不得不如此,他自己也没办法。人生在世就是如此,有什么倒霉的事自己也毫无办法。有时候,倒霉的事发生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可是等到发生之后,你就不得不跟着做别的事。一误再误,弄到最后全盘皆输,什么事都不是你心里所要做的,一辈子也回不了头。 (埃德蒙看见他母亲这种异样,心里恐慌起来。他抬起头来要正眼看她,可是她把头扭过去。杰米回头望了他一眼——赶快又往窗外看。) 杰米  (无精打采地)我肚子饿了,老爹还不回来。他这个脾气我真吃不消,每餐吃饭都是晚到,到后来还要埋怨菜冷。 玛丽  (只是表面上,机械地表示不高兴,其实心里并不在乎)不错,杰米,实在令人难受。你不知道有多么难受。你又不当家,不需要对付一帮夏天临时的佣人,他们知道不是长工,做起事来什么都是马马虎虎的。真正好的佣人都到好好的人家去做,没有人愿意在避暑别墅的人家打短工,再加上你父亲连夏季最高的工钱都不肯出,所以每年我都得应付这帮乡下来的又蠢又懒的新手。算了吧,我这些话你们也听了不止一千遍了。可是,你父亲尽管听我这样说,还不是一只耳朵进去,另一只耳朵出来?按他的想法,在自己家住的房子上花钱等于浪费。他一辈子只晓得住旅馆。可他还是要一个家,连这所破破烂烂的房子他住得都挺得意的。他还真喜欢这个地方呢。(她笑了一笑——似乎无可奈何,同时又觉得好笑)想想看也真好玩,你父亲这古怪脾气。 埃德蒙  (又惴惴不安地抬头想看她的眼睛)妈呀,你干什么啰里啰唆地说这么大一套? 玛丽  (赶快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拍拍小儿子的面颊)没有什么,我的儿子。我又在犯傻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凯思琳就从后客厅进来了。) 凯思琳  (多嘴多舌地)开饭了,太太。你叫我到园子里去喊老爷,我去了。他说他这就来,可是他还在那儿跟那个人说话说不停,说他当年—— 玛丽  (漠不关心地)好了,凯思琳。告诉毕妈没法子,只好再等几分钟了,等老爷进来了再开饭。 (凯思琳咕哝了一声“是,太太”,便从后客厅走出去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埋怨着。) 杰米  讨厌!你为什么不让开饭,要等他?他叫我们先吃的。 玛丽  (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他说是那么说,可是心里并不是那么想。你还不晓得你父亲的脾气?要是我们先吃了,不等他,他会非常不高兴的。 埃德蒙  (跳起来——似乎很高兴趁这机会走开)我去催他一下。(他走出去到旁边的阳台上。隔了一会儿,只听见他的声音烦躁地从阳台上喊)喂!爸爸!来吧!我们不能等一整天啊! (玛丽此刻已经从她坐的椅子把上站了起来。她的两手不停地在桌上动着。她并没有往杰米那边看,但是她感觉到他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她的面孔和两只手。) 玛丽  (紧张地)你为什么这样瞪着眼看我? 杰米  你自己知道。 玛丽  我不知道。 杰米  老天爷啊,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唬住吗?妈,我不是瞎了眼啊。 玛丽  (此刻正眼看他,脸上又摆出茫然不知所云、死也不承认的神气)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杰米  你还不知道?在镜子里瞧瞧你的两只眼睛! 埃德蒙  (从阳台上走进来)我到底把爸爸喊动了,他这就来了。(一眼从哥哥看到妈妈,他母亲避开他的视线——不安宁地)干什么?有什么事,妈妈? 玛丽  (被他发现了心里很不舒服,立刻自怨自艾,神情兴奋起来)你这个哥哥真是没大没小。他在那里半吞不吐地说话打击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 埃德蒙  (猛然转向杰米)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玛丽  (更加慌起来,一把抓住埃德蒙的肩膀——紧张得不得了)快点住嘴,你听见了吗?怎么能在我面前说这种粗话!(忽然间,她的声调和举止又转回先前那种古古怪怪、一切似乎置之度外的样子)你错怪了你哥哥,是以前的一切把他弄成这样,他自己没办法,你父亲也没办法,你我都没办法。 埃德蒙  (惊慌起来——在绝望中还抱着一线希望)他胡说!完全是胡说八道,是不是,妈妈? 玛丽  (一直避开他的视线)你说什么是胡说?你现在也像杰米一样,说话叫人猜谜。(说到这里,她眼睛看见小儿子两眼那种痛苦万分而又责怪她的表情。结结巴巴地)埃德蒙!别这样!(她把眼睛朝别处看,立刻恢复了刚才那种置之度外的模样——安详地)喏,你父亲走上台阶了。我得招呼毕妈开饭去。(她从后客厅走了出去。埃德蒙慢慢地向他的椅子那边走,脸色很难看,毫无希望的样子。) 杰米  (还是站在窗前,并不回头)还有什么话说? 埃德蒙  (还不承认他哥哥的想法——有气无力地强辩)什么还有什么话说?我说你撒谎。(杰米又耸了耸肩膀。只听见前面阳台纱门开和关的声音。埃德蒙呆呆地说)爸爸来了。他最好大方一点,拿一瓶出来大家喝喝吧。 (蒂龙从前客厅进来,一面走,一面穿上衣。) 蒂龙  对不起大家,我晚了一步。杜纳尔船长走过来聊天,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的。 杰米  (并不转身——冷冷地)敢情是你打开话匣子了吧?(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很讨厌的样子,然后走到桌前两眼打量了一下,看看瓶里的威士忌还剩多少。杰米不用转身就已经猜到他在做什么了)别担心了,瓶里的酒还是那么多。 蒂龙  我并没注意那个。(尖刻地补上一句)只要你在家,瓶里剩多少也无所谓。你的诡计我还不知道? 埃德蒙  (呆呆地)你是不是说大家来喝一杯? 蒂龙  (对他皱了皱眉头)杰米做了一早上苦工,我可以请他喝一杯,可是对你我不客气了。哈代医生说—— 埃德蒙  滚他妈的哈代医生!这么一杯也喝不死我。爸爸,我觉得——浑身没劲。 蒂龙  (瞧了他一眼,心里非常不安——装出一副高高兴兴的神气)那你也来一杯吧。饭前少少地来一点儿上好的威士忌,开开胃,是再好也没有的补药。(埃德蒙站起身,把酒瓶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来,替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蒂龙皱起眉头表示不满)我说,少少地来一点儿。(他自己斟了一杯,然后把酒瓶递给杰米,嘴里咕哝着)告诉你一百遍“少少地”都是白费口舌。(杰米并不理会这句话,只顾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他父亲一脸不高兴,可是也没办法,随即又鼓起兴致来,高举酒杯)好吧,祝大家健康、快乐!(埃德蒙听了苦笑一声。) 埃德蒙  真是开玩笑! 蒂龙  什么事? 埃德蒙  没什么,我敬你。 (大家喝酒。) 蒂龙  (此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大家干吗这样?屋子里闷得透不过气来。(转过来气愤地瞧着杰米)你要一大杯就倒一大杯,还要怎样?干吗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 杰米  (耸了耸肩)等一会儿你也不见得会高兴的。 埃德蒙  别说了,杰米。 蒂龙  (有点不自在起来——改换话题)不是说开饭了吗?我饿得像饿狼似的。你妈呢? 玛丽  (从后客厅走回来,高声答应)我在这儿!(她走进来,慌慌张张的,很不自然。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四处瞟,只是不正视三个男人的脸)我好不容易把毕妈敷衍过去了。她一听说你又晚到就大发脾气,我倒不怪她。她说午饭的肉老搁在炉里烤干了活该,你爱吃不吃,她才不管呢。(越说越生气)算了吧,我也受不了啦,我也不再假装门面维持这个家了!你一点儿不帮我的忙!你连一个小手指头都不肯动!你在家里也不像是一家之主!你根本不要家!你从来也没想要一个家——从我们结婚那天起!这样说,你倒不如不结婚,永远一个光杆儿,住住二三流的旅馆,一天到晚请你的朋友喝酒吧!(她又用一种好怪的声音补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跟她丈夫说话)那样的话就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了。 (大家瞪眼瞧着她。蒂龙现在明白了。忽然间,他变成一个憔悴、伤心的老头子。埃德蒙朝他父亲望了望,看出来他知道了,可是仍然忍不住设法警告他母亲。) 埃德蒙  妈,不用说了!大家都去吃饭吧。 玛丽  (一惊,脸上马上又做出那种置身事外的古怪表情,还露出一丝微笑,好像有什么讽刺的事使她暗自好笑)不错,这个时候还翻旧账,真是太不体恤别人了,明知道你父亲和杰米肚子那么饿。(一只手搂着埃德蒙的肩膀——表现出慈母的怜爱,同时又好像心不在焉)我真希望你今天胃口还好,我的儿子。你一定要多吃点儿。(她眼睛忽然盯着他身旁桌上那只威士忌酒杯——生气地问)怎么放一只酒杯在那儿?你喝了一杯酒?咳,你怎么那么傻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对你最有害的?(她转身责骂蒂龙)都怪你不好,詹姆士。你怎么能让他喝酒?你要送他的命吗?你不记得我父亲?他生了病以后还是不肯戒。他说医生都是傻瓜!他跟你一样,拿威士忌当补药!(说到这里,她眼中显出恐怖的神情,说话也结巴起来)当然,这是两回事,根本不能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请原谅我,詹姆士,不应该这样骂你。稍微喝一小杯对埃德蒙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也许对他还有好处,可以使他开开胃。(她连玩带哄地拍拍埃德蒙的面颊,那种六神无主的样子又在她的举动里出现。他把头一扭,掉转脸去。她似乎没有注意,只是机械地走开了。) 杰米  (粗声粗气地,为的是不让人觉察他神经多么紧张)老天爷啊,咱们去吃吧。我在冬青树底下的脏泥巴里做了一早上的工,总可以算挣一碗饭吃了吧。(他绕过他父亲背后走向前来,眼睛不看他母亲,伸手抓住埃德蒙的肩膀)来吧,小弟,咱们开饭吧。 (埃德蒙站起身来,眼睛还是避开他母亲。兄弟俩从她身边走过,往后客厅去。) 蒂龙  (呆呆地)好,你们跟妈妈先去,我这就来。 (可是,他们只顾往前走,并不等她。她两眼瞧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难受,可是又无计可施,准备跟着他们走进去。蒂龙的眼睛盯住她瞧,充满了悲哀和谴责的意味。她觉出他这样看她,霍地掉转身来,但视线避开和他接触。) 玛丽  你为什么那样盯着我瞧?(她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掠一掠头发)我头发散了吗?昨天我一夜没睡好,累死了,所以早上我想我应该去躺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但是,我记得我醒过来以后又梳头了。(勉强一笑)虽然我还是老样子,眼镜不知道放在哪儿了。(厉声)请你别瞪着眼看人了!看你这样子好像我犯了什么法(又央告他)詹姆士!你不明白! 蒂龙  (怒火中烧)我怎么不明白?我明白我是头号傻瓜,我相信了你的话,结果上了一个大当!(他从她身边走开,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 玛丽  (把脸又一摆,一副固执、顽抗的神气)我不懂你所说的“相信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我、监视着我。(指责他)你怎么又要喝一杯?你在午饭前喝酒向来不多过一杯的。(沉痛地)我知道会怎样。今晚,你又要大醉了。算了吧,这也不是第一次——或者一千次了,你承认吧?(她又忍不住央求)唉,詹姆士,求求你!你不懂我的心事!我为了埃德蒙急死了!我怕他—— 蒂龙  玛丽,不要用别的话来搪塞,我不要听。 玛丽  (痛苦万分)搪塞?你的意思是?哎呀,你不要以为我又是那个!詹姆士,你千万不能往那个上面想!(忽然又恍恍惚惚地变成置身事外的样子——轻描淡写)咱俩也去吃午饭吧?我是吃不下,但是你饿了,我知道。(他脚步很慢地走到门口她站的地方。他走路的样子简直像是一个老头子。他走到她身边时,她可怜万分地哭喊出来)詹姆士哟!我想法子不这样的!我想尽了方法!你一定要相信! 蒂龙  (虽然气愤,心里还是难过——无计可施地)玛丽啊,我知道你想法子不这样。(痛苦至极)可是看老天爷的面子,你为什么不能坚决一点,继续努力? 玛丽  (又摆出一脸不承认的面孔)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继续努力去做什么? 蒂龙  (绝望地)算了吧,现在说也没用了。(他移步往前走,她跟在他旁边,两人走进后客厅。) 第二景 同前,约半小时后,桌上的一瓶威士忌和托盘已经被拿走。幕启时,一家四口吃完午饭正从里面回来。玛丽第一个从客厅里走进来,她丈夫跟在后面,他们不像第一幕开场吃完早点一同进来时那种亲热的样子。他避免碰着她或正眼看她。他满脸谴责的表情,同时已经含着疲倦、厌烦而无计可施的态度。杰米和埃德蒙跟在父亲后面。杰米脸铁青着,露出一种满不在乎、“你又能拿我怎样”的神情。埃德蒙也想效仿哥哥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但学不像。一望而知他心里极端痛苦,身体也深受病痛之苦。 玛丽又神经紧张得可怕,似乎陪着家人吃这顿午饭简直使她受不了。虽然如此,相反地,她此刻更显出先前那种奇怪的、超然的表情,似乎跟她神经的紧张与困扰两不相干。 她一面走进来,一面说话——嘴里一连串唠唠叨叨、漫不经心的家常话。她似乎并不介意别人不注意她说的是什么,就跟她自己也不注意一样。她边说边走,走在桌子左边站着,面对着前边,一只手抓抓胸前的衣襟,一只手在圆桌的桌面上乱动。蒂龙点燃一根雪茄,走到纱门前,向外呆望。杰米从后边书橱上的罐子里挖出些烟丝来装满烟斗,一边点烟斗,一边走到右边去往窗外望。埃德蒙在圆桌旁一张椅子上坐下,把背转过一半来免得看他的母亲。 玛丽  算了吧,别跟毕妈找碴儿了,她是绝不理会的。我吓唬她也没用,她反倒闹着要走。再说,她偶尔也卖一卖力,要讨好我们。不巧的是每次她卖力,詹姆士,你偏偏总是晚到,连累她等着开饭、发脾气。还好,没有多大关系,她努不努力,做出来的菜也吃不出什么分别来。(她“扑哧”一声,自己觉得好笑——漠不关心地)没关系,夏天也快过完了,谢天谢地,你又快上演了,我们又要回到坐火车东奔西跑、住二三流小客栈的生活。我恨死了住旅馆,可是至少我不拿旅馆当作家一样看,而且也省得管家操心。我们终究不能指望毕妈和凯思琳拿这个地方当成家一样伺候。她们佣人知道这不是我们的家,就跟我们自己不拿它当家一样。这算是一个什么家?这里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 蒂龙  (十分气恼,头也不回)当然,从此以后永远也不能算是一个家了。可是,这里一度也是一个家,在你没有—— 玛丽  (马上把脸一摆、绝不承认的样子)在我没有什么?(大家死一样地沉寂。她接着又恢复了她那种超然的态度)算了吧,你不用狡辩了,我的好丈夫,不管你脑子里想什么都是不对的。你从来也没拿这个地方当家,你永远是喜欢上俱乐部或是上酒吧间去。我呢,一个人待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就跟在路上什么肮脏的小客栈里过一晚就走一样。真正在自己的家里是绝不会冷清的。我从前有过温暖的家庭生活,你大概不记得了。为了嫁给你,我离开了我的家——我父亲的家。(脑子里一种联想忽然使她转向埃德蒙。她的态度一下变为慈母的关切,可是仍带着那种超然、不着边际的意味)埃德蒙,我很替你发愁。你午饭简直一点儿东西都没吃,这样子身体可不行啊。我没有胃口还没关系,我近来太胖,可是你得吃东西。(母亲哄小孩的口吻)我的儿子,答应妈妈你要吃东西,好叫妈妈放心。 埃德蒙  (木然)是、是,妈妈。 玛丽  (拍拍他的面颊,他勉强不躲避)乖孩子。 (又是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前面穿堂里的电话铃响,大家不约而同地将身子挺直,感觉惊惶。) 蒂龙  (抢着说)我去接。麦桂说要打电话给我。(他穿过前客厅出去。) 玛丽  (不介意)麦桂。管保他又有一块地皮要脱手,除了你父亲之外,没有人肯上他的圈套。现在也不去管他了,可是我以前老是想,你父亲有钱买地产,但是一辈子也没钱替我安置一个好好的家。 (她停下来用耳朵去听穿堂里传过来的蒂龙的声音。) 蒂龙  哈喽。(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大叫)哦,是你,大夫,您好! (杰米从窗前掉转身来。玛丽的手指更急迫地在圆桌的桌面上动来动去。蒂龙说话的声音强作镇定,看来电话里传来的不是好消息。) 哦,我懂了——(赶快补一句)那么,你今天下午见他的时候再仔细说吧。是的,他准时去见你。没错,下午四点。他没去之前,我先跟您谈两句,我本来就有点儿事要到城里去。一会儿见,大夫。 埃德蒙  (木木地)这两句话听上去不像好消息。 (杰米可怜他的样子,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往窗外望。玛丽面无人色,两只手盲目地飘动。蒂龙从外间进来。他开口同埃德蒙说话,故意装出随便的样子,可是只能显露出来心里的沉重。) 蒂龙  是哈代大夫。他叫你别忘了,下午四点钟准时去见他。 埃德蒙   (木然)他还说了什么?我当然现在也不在乎了。 玛丽  (慌慌张张地发作起来)哈代医生就算是赌咒发誓,我也不相信他的话。埃德蒙,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去理他。 蒂龙  (厉声)玛丽! 玛丽  (越发慌张)不要说了,詹姆士,你为什么老喜欢他,我们都有数!只因为他便宜!不要跟我辩了!我知道哈代医生的底细。这些年来,在他手里折腾,也应当知道了。他是一个误人的庸医!这一类医生应该由法律取缔。他什么都不懂——病人病得痛苦万分、死去活来,他只晓得拉住你的手,教训你几句,叫你要意志坚定!(她回想到自己的经验,脸上表情紧张,显出极端痛楚的表情。就在这一刻,她什么也不在乎了,恨极了大骂)他存心让他的病人受罪!他侮辱你,逼得你拜他、求他!他拿你当犯人一样看待!他什么也不懂!就是这一类害死人的庸医当初开了那张药方给你——你呢,也不知道开的是什么药,等到知道已经太晚了!(义愤填膺)我恨极了医生!医生什么事都做得出——什么卑鄙的事,只要能骗你一趟一趟去请教他们。他们不怕出卖他们的灵魂!最可恨的是,不但出卖自己的灵魂,还要出卖病人的灵魂,等到你知道已经太晚了,你已经让他们送到地狱里去了! 埃德蒙  妈妈!看老天爷的面子,不要再讲了。 蒂龙  (哆嗦着)是啊,玛丽,这种时候不要—— 玛丽  (忽然内疚的神情——结结巴巴地)我——请原谅我。你的话不错,现在气愤也没用了。(大家又一阵死一般的沉寂,等她开口说话时,她的面容已经雨过天晴,显得明朗安宁。她的声音和举止表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越感)我要到楼上去一会儿,对不起。我得梳一梳头,(她含笑又说)假使我能够找到我的眼镜的话。我马上就下来。 蒂龙  (看她刚要穿过门时——带着几分央告,几分责备的口吻)玛丽! 玛丽  (回过头来冷静地瞧着他)亲爱的,什么事? 蒂龙  (无计可施)没什么。 玛丽  (显出一种不常见的笑容,讥嘲他)我欢迎你跟我上楼来监视我,假如你那么不放心的话。 蒂龙  看着你又有什么用!你大可以拖一阵子。你要知道我不是拿你当犯人看,这里又不是监狱。 玛丽  当然不是。我明知道你一直拿这里当作家。(她赶快惭愧又漫不经心似的补一句)哎呀,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说,我不应该发牢骚。这不是你的错。 (她掉转身来,穿过后客厅走掉,剩下屋子里三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好像要等到她走上楼之后才敢开口。) 杰米  (态度蛮横而无情)再去膀子上打一针! 埃德蒙  (怒声)不许说这种话! 蒂龙  对!不许胡说八道,学着百老汇那帮流氓的腔调!你难道对父母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一点儿不懂为人子的道理?(火起来)像你这种人应该一脚踢出去!可是,我要把你踢出去,谁又要哭哭啼啼地替你求情、维护你、替你抱怨,弄到临了,我还是让你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心里有数。 杰米  (脸上显出一阵痛楚)老天爷,我怎么不知道?你说我没有恻隐之心,不可怜她?我怎么不可怜她,可怜得无以复加。我懂得她的苦处,这种东西多么难戒——你懂什么!至于我说话的腔调,并不表示我没有良心。我只不过把我们大家心里知道的事老实不客气地说出来罢了。这件事我们躲也躲不了,现在又得对付了。(恨极了)那些戒烟的法子都是狗屁,最多只见效一会儿。说老实话,这玩意儿是没法戒的,我们都是傻瓜,还在希望——(心肠一硬)从来没有人能回头的。 埃德蒙  (故意学着他哥哥那种满不在乎的硬汉口吻)从来没有人能回头!你可以拍拍胸膛担保!整个人生就是一个大骗局!我们都上了当、吃了亏,没有人能赌得赢的!(瞧不起他)老天,还好我没有你那种想法,不然的话—— 杰米  (一时受了打击——随即又耸一耸肩,冷冷地)我还当你一直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你写的那些诗也并不怎么乐观。你爱读的书、你崇拜的那些作家还不是一类的?(用手向背后的书柜一挥)就像你最佩服的那一位,名字叫什么的,我可念不上来。 埃德蒙  尼采。你懂什么?说这些话,说明你从来也没念过他的书。 杰米  我别的不懂,只懂得这些书都是狗屁! 蒂龙  你们两个家伙都给我住嘴!真是半斤八两。你呢,从百老汇的流氓那里学来的那一套,同埃德蒙在书本里啃出来的还不是一样?都是丧心病狂的人生观!你们两个人都违背了你们有生以来的教养和信仰——天主教的独一无二的真理。你们这种背叛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毁灭了自己! (他两个儿子藐视着他,暂时忘了彼此的纷争,组成联合战线对付老父亲。) 埃德蒙  爸爸,那完全是骗人的话! 杰米  至少我们不装腔作势。(尖刻地)我并没有注意到你经常去做弥撒、下跪嘛。 蒂龙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天主教徒,不常去教堂,上帝饶恕我。但是,我心里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发怒)你不要胡言乱语!我虽然不去教堂,但每天早晚我都跪下来向上帝祈祷! 埃德蒙  (咬牙切齿)你有没有为妈妈祈祷过? 蒂龙  当然。这许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上帝面前为她祈祷。 埃德蒙  这样说来,尼采的话一点没错。(他引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书中句)“上帝死了:上帝是为怜悯世人而死。” 蒂龙  (不去理他)可惜,你母亲自己没有祈祷——她倒没有背弃她的信仰,但是她太疏忽了,把它忘了,弄到如今,她已经没有精神上的力量去抵抗这个魔鬼。(呆呆地,无可奈何)唉,光说有什么用呢?我们以前不是受过这番磨难吗?现在只好再受一次。没有办法。(怨极)恨只恨这次她不该让我们觉得有希望。我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再上当了! 埃德蒙  爸爸,这句话说得太无理了!(倔强地)不管你怎样,我们还是要有希望!她不过刚开始,不见得不能挽回,她还是可以停的。让我去跟她讲。 杰米  (耸一耸肩膀)你现在没法子跟她理论。你说的话她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她人好像有知觉,又好像没知觉。你知道她那种样子。 蒂龙  不错,一中了毒永远是这样。从此以后,每天你看她对我们就会老是这样恍恍惚惚、若即若离的,一直等到夜晚她就—— 埃德蒙  (痛苦至极)不要再说了,爸爸!(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去穿衣裳。(一面走,一面狠狠地)我要拼命弄些声音,她就不会疑心我是去偷看她的。(他从前客厅里走出去,只听见他的脚步声咚咚地踏着楼梯上楼去。) 杰米  (停了半晌)哈代医生说小弟怎么了? 蒂龙  (呆呆地)你猜得不错,他生了痨病。 杰米  他妈的! 蒂龙  大夫说毫无疑问。 杰米  他得去住疗养院了。 蒂龙  是的,而且越快越好。哈代医生说,为他自己,也为别人好。他认为一年半载之内,埃德蒙的病可以治好,只要他肯听话。(长叹一声——闷闷不乐、怨天尤人地)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自己的孩子会生——无论如何,不会是我这一边传给他的,我家的人一个个肺都强壮得像牛一样。 杰米  谁去管他妈的那一笔账!哈代医生打算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 蒂龙  我就是要去和他谈这件事。 杰米  不管怎样,看老天爷的面子,挑一个好一点儿的地方,不要为了贪便宜把他送到什么倒霉的破地方! 蒂龙  (受了打击)哈代医生认为哪儿最好,我就送他到哪儿! 杰米  那么别的不说,只请你不要在哈代医生面前哭穷,付税、还债什么的说上一大堆。 蒂龙  我又不是百万富翁,可以挥金如土的!我干吗不能向哈代医生说真话? 杰米  因为他一听这种话就以为你要让他挑一个价钱公道的地方,因为他明知道你不是说真话——尤其是假使后来他听说你又上了那个招摇撞骗的经纪人麦桂的当,有钱去买下一块蹩脚的地产来! 蒂龙  (勃然大怒)你不要管我的事! 杰米  这是埃德蒙的事。我怕的是凭你那种爱尔兰乡巴佬的心理,认为痨病是没救的,犯不着白花钱,敷衍了事。 蒂龙  胡说八道! 杰米  好,就算我胡说,只要你能证明我是在胡说,我就不会再提了。 蒂龙  (怒火未熄)我十分相信埃德蒙的病是能治得好的。还有,请你免开尊口,别讥笑爱尔兰人了!你还配说这种话?不去照照镜子,自己长得一脸的爱尔兰相! 杰米  只要洗一把脸就不像了。(又损了祖国这一句之后,趁父亲还没来得及回话又淡淡地耸一耸肩说)我话也说够了,现在就看你的了。(突然地)你自己要进城,你要我今天下午做什么?冬青树上我没什么可做的了,只等你再去剪。我知道你是不会让我替你剪的。 蒂龙  当然不要。你一剪就剪歪了,你什么事都做不好。 杰米  这么说,我还是陪埃德蒙进城吧。他得到这个坏消息,再加上妈妈的事,一定会很受打击的。 蒂龙  (刚才的争吵已经忘掉)对,杰米,你去陪他,替他打打气,要是可能的话。(又尖酸地加了一句)要是可能帮帮他而不借故喝醉酒的话! 杰米  身上没有钱还谈什么醉酒?据我所知,酒还是要花钱买的,不是白喝的。(他移步向前客厅门口走去)我去换衣裳。(他走到门口看见他母亲从穿堂里走过来,停下脚步让在一旁,让她进来。她的眼睛比先前更亮一些,态度更显得超然。在这一景内,此项改变越来越明显。) 玛丽  (迷迷糊糊地)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眼镜,杰米?(她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瞧着他。他朝别处看,没有回答她,但她好似并不需要回答。她走上前来跟她丈夫说话,但眼睛也没有瞧着他)你有没有看见,詹姆士?(杰米在她背后趁机从前客厅溜走了。) 蒂龙  (转过身来朝纱门外看)没有啊,玛丽。 玛丽  杰米干吗呢?你有没有又在那里跟他唠叨?你不应当一天到晚老是瞧不起他。老实说,不是他的过错。如果他在好好的一个家庭里长大,我想他一定不会弄得像这样。(她走到右边窗前——轻松地)你预测天气的本领不怎么行啊,亲爱的。你看,雾多么大,差不多看不清对岸了。 蒂龙  (勉强装出自然的口吻)可不是吗?我话说得太快了。我怕今天夜里又是一场大雾。 玛丽  没关系,我今天晚上不在乎了。 蒂龙  我想你今晚也不会在乎了,玛丽。 玛丽  (斜视他一眼——稍停)我没看见杰米到前面冬青树那儿去。他是上哪儿去了? 蒂龙  他要陪埃德蒙到医生那儿去,他到楼上换衣服去了。(趁此机会找一个借口离开她)我也得去换一换衣服,不然的话俱乐部的约会又要晚到了。(他向客厅门口刚一走动,可是她动作很快,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把他的膀子抓住。) 玛丽  (声音里带着央求的意味)亲爱的,再待一会儿。我不要一个人在这儿。(匆忙地)我的意思是说,时候还早呢。你不是吹牛说你换衣服多么快,跟两个孩子比只需要十分之一的工夫吗?(迷糊地)我有一句话要说。是什么?我忘了。杰米要进城很好,我希望你没有给他什么钱。 蒂龙  我没有给。 玛丽  他有了钱就买酒喝。你是知道的,他喝醉了就会胡说八道、出口伤人。我倒不在乎他今晚说什么,可是弄到临了,你总是受不了他的言语,要跟他大闹一场,尤其是你自己也喝醉了的时候,像今晚准会的。 蒂龙  (讨厌她的话)我今晚不会醉的,我从来也不会喝醉的。 玛丽  (漫不经心地逗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能喝?你向来能喝。不认得你的人真看不出来,可是我们结婚三十五年了—— 蒂龙  我从来没有误过一场戏。还要什么证明!(接着又很怨恨)即使我喝醉了也轮不到你批评,即使我喝醉了,也有大好的理由。 玛丽  理由?什么理由?每次你上俱乐部去总是喝得太多,尤其是跟麦桂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放过你的。亲爱的,我不是找你的碴儿。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我不在乎。 蒂龙  我知道你不在乎。(他又转向客厅,急于逃走)我得去换衣服了。 玛丽  (又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胳膊——央求他)不要走,亲爱的,请等一等,至少等两个儿子有一个下来。不到一会儿,你们大家都要把我丢下了。 蒂龙  (又怨又愁)玛丽,是你丢掉了我们。 玛丽  我?这句话不通啊,詹姆士。我怎么走得开?我没有地方可去。我出去看谁?我又没有朋友。 蒂龙  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好——(忽然停住,无计可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婉转地)玛丽,有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可以做,对你很有益处的。坐汽车出去逛一逛,到外边走一走,见见阳光,透透气。(委屈地)我就是为了你,才买了那辆汽车。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什么倒霉的汽车的,我宁愿走路,或者坐电车。(越说越气)本来那辆车子是为你从疗养院里回来用的,我满心希望你坐坐汽车可以散散心。你起先还每天坐坐,可是近来简直不用了。你晓得我手头虽然紧,但还是花了那么多钱买那辆车,还雇了一个车夫管他吃住,给他那么高的工钱,无论他开不开车子。(怨极)浪费!老是这样浪费,到头来钱花光了,我年纪大了准要住到贫民院去!有车子不用,对你有什么好处?好好的钱就等于扔掉了。 玛丽  (心平气和而超然地)不错,詹姆士,那个钱是白花了。怪只怪你不应该去买一辆旧汽车,又上了人家的当。你老是想贪便宜买旧货,老是上当。 蒂龙  那是一个牌子最好的汽车!大家都说比新车子还要好! 玛丽  (不理会)还有雇史密斯,又是白糟蹋钱。他不过是个汽车行里的帮手,从来也没做过车夫。我知道他的工钱没有真正的车夫那么高,可是他每次把车子开到车行去修理,揩油也揩饱了。车子老是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坏,只要在史密斯手里,保管要开着去修理。 蒂龙  我不信!就算他不是什么财主家的车夫,至少他人还诚实!你怎么弄得像杰米一样,逢人就起疑心! 玛丽  请你不要生气,亲爱的。你替我买那辆车子,我也没生气,我知道你不是存心让我丢脸的。我知道这是你的老脾气,改也改不了。其实,我很感激,也很感动。我知道买一辆汽车对你来说是一件难事,证明你是多么爱我,对你已经是很大的牺牲了,尤其是你明知道对我的身体不会有多大的好处。 蒂龙  玛丽!(他忽然把她搂在怀里——声音带哭地)亲爱的玛丽啊!为老天爷的恩典,为我着想,为我们的儿子,为你自己着想,你从此断掉,好吧? 玛丽  (一时未提防,又愧又慌,结结巴巴地)我——詹姆士!请你不要——(立刻,她又恢复了那种抵死不认的倔强劲儿)断掉什么?你说的是什么?(他颓丧地把搂着她的两手一松,手臂垂下来。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围住他的肩膀)詹姆士!我们彼此相爱过!我们永远相爱!我们就记住这个吧,不要去想弄明白我们永远不能明了的事情,不要硬去弥补无法补救的事——人生在世有许多事情是无计可施的、解释不了的。 蒂龙  (好像没听见她的话——怨恨地)你试都不肯试一试? 玛丽  (她的手臂绝望地垂下来,掉转脸去——超然地)你说,试试看坐车子出去逛逛?好吧,你要我去,我就去,可是一个人出去兜风比待在家里还寂寞。我没有可以请来的人陪我出去逛逛,我也不知道叫史密斯带到哪儿去。要是有个朋友家我可以去坐坐,谈谈笑笑,也好。可是,我哪儿有朋友?我从来也没有什么朋友。(她越来越心不在焉了)在修道院读书的时候,我有很多朋友。同学们家里的房子一个个都是富丽堂皇的。我从前总是到朋友家去玩,她们也常到我们家来玩。可是,我后来嫁给一个戏子——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戏子是没人瞧得起的——很多朋友就不理我了。再后来,我们刚结婚之后,又闹了一场风波,你从前的姘头到法院去告你。从那时候起,我所有的老朋友不是可怜我,就是跟我绝交了。我倒不在乎人跟我绝交,我最恨那些可怜我的人。 蒂龙  (悔恨交集)我的天,不要再去翻那些旧账了。现在离下午还早着呢,你已经这样想过去那么久的事了,到了晚上又怎么得了? 玛丽  (不服气地盯着他看了一眼)说起来,我倒是要进城跑一趟。我得上药房去买点东西。 蒂龙  (怨极了,反唇相讥)果然不出我所料,把那个东西藏了不少,还有药方可以再去买!好,就去买一大堆存着吧!至少我们可以免掉像那天晚上一样你用完了大哭大嚷,穿着睡衣跑到大门外像发疯了一样,要跳到海里去寻死! 玛丽  (完全不理会)我要上街去买牙粉、香皂和雪花膏——(支持不住、可怜万分地大声喊)詹姆士,不要提了!你不能这样羞辱我! 蒂龙  (感觉惭愧)哎呀,对不起。饶恕我吧,玛丽! 玛丽  (又超脱地维护自己)没关系。并没有你所说的那回事,你一定是做梦做出来的。(他瞪眼看着她,又无计可施。她的声音飘飘然,似乎越来越远)埃德蒙没出世之前,我身体多么结实。詹姆士,你总还记得。我浑身没有一处病痛,就是跟着你一季一季地东奔西跑,每晚一个地方演一场戏,坐的是没有卧铺的火车,住的是肮脏的旅馆,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在旅馆里生孩子,我还是保持健康。可是,生埃德蒙那次,我实在吃不消了。孩子生出来之后,我病得那么厉害,旅馆里那个一窍不通的庸医——只知道看到我喊痛,就说他有很好的止痛办法。 蒂龙  玛丽!看老天爷的面子,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 玛丽  (很奇怪,反倒平心静气地)为什么不要想?我怎么不想?过去不就是现在?也就是将来。我们一个个都想蒙骗自己,只当没那回事。可是,还要做人啊,赖也赖不掉,(接着诉说)怪只怪我自己。尤金死了之后,我发誓不再生孩子。他死是怪我不好。假使我没有把他丢在家里让我母亲管,自己跑来陪你旅行,就为了你几次三番地写信说多么想念我,在路上多么孤单,杰米也不会没人管,生着疹子还往小宝宝的房里闯。(她把脸板起来)我心里一直知道杰米是存心要害宝宝的。他很嫉妒宝宝,他恨他。(蒂龙正要开口辩解)唉,我知道杰米那时候只有七岁,但是他不是傻孩子。大人几次三番地告诉杰米会传染给小宝宝的,会要他的小命。他明知道的。为了这个,我心里永远不能原谅他。 蒂龙  (又怨又悲)你看你又提起尤金了。能不能饶过我们这个短命的小宝宝,让他死了也可以安宁? 玛丽  (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怪我不好。我应该拿定主意不离开尤金的,不应该为了爱你,让你一说就赶来陪你。更不应该听你的话,以为再生一个小孩就可以补尤金的位置,就可以忘记死掉的小宝宝。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小孩子应该生在家里,才能长大成为好孩子,女人需要有一个家才能做一个好母亲。我怀着埃德蒙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怕,我知道不会有好结果。我知道像我那样丢下尤金不管,我是不配再生小孩的,而且就是生了,上帝也会惩罚我的。早知道我就不应该生埃德蒙。 蒂龙  (很不安地用眼睛向前客厅那边瞧瞧)玛丽,小心点说话!要是让他听见了,他恐怕会以为你不要他。他已经很难过了,不要再—— 玛丽  (大声嚷)你瞎说!我怎么不要他!我要他跟要自己的命一样!你不懂!我的意思是为他好。他生下来就没有快乐过,他永远也不会快乐,也不会健康。他一生下来就是神经质,太敏感,那是我的不好。现在,他病得那样,不由得使我不想到尤金,和我父亲,弄得我既害怕又良心受责备。(说到这里,自己觉得不对,赶紧打住,立刻又改成抵死不认的口吻)哦,这样毫无理由地胡思乱想,太傻了。真的,谁不会伤风着凉,一会儿就好的。 (蒂龙瞪眼看着她,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他掉转身去向着前客厅,正好看见埃德蒙从穿堂楼梯上下来。) 蒂龙  (低低地警告一声)埃德蒙来了。看老天的面子镇静一点——至少等他走了再说!为了他好,这一点总可以办到!(他一面等着,一面脸上做出一副当父亲的慈祥神情。她呢,惊慌失措地等着,又一阵惶恐和紧张,两手在胸前乱动,又向上抓抓脖子,摸摸头发,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等到埃德蒙走到门口,她实在无法面对他,于是迅速走到左边窗前,瞪着眼往外看,背对着客厅。埃德蒙走过来。他换上一套便宜的蓝哔叽西装,上面硬领、打着领结,下面一双黑皮鞋。) 蒂龙  (像做戏一样爽朗的声音)好家伙!这才叫作衣冠整齐。我也正要上去换衣服。(他向前刚要闪过。) 埃德蒙  (冷冷地)等一等,爸爸。不是我又要说不中听的话,可是车钱还没有着落,我口袋里已经一文不名。 蒂龙  (本能地开口教训儿子)平时用钱不当钱,难怪永远没——(骤然止住,感觉惭愧,看着儿子病容满面,又着急又可怜他)不过,我的儿子,你现在已经有进步了。你在没病以前工作很努力,成绩很好,做父亲的也为你高兴。(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小叠钞票来,小心翼翼地从中挑出一张。埃德蒙伸手接过去,看了一眼,脸上显出惊奇的表情。不等他开口,他父亲照例给他一个讽刺的口吻)多谢你哪。(念念有词)“尽管毒蛇猛兽,张牙又舞爪——” 埃德蒙  “不如子女忘恩又负义。”38我也背得出。爸爸,给我一个机会吧。此刻,我哑口无言了。这不是一块钱的钞票,这是十块呀! 蒂龙  (这样大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放在口袋里吧!你进城去多半会碰到一些朋友,大家聚聚,兜里没钱可唱不起戏来。 埃德蒙  原来如此。那么,谢了,爸爸。(他真正高兴又感激——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注视他父亲的脸色,心中怀疑起来)可是,干吗突如其来的?(往坏处想)是不是因为哈代医生告诉你我病得快死了?(说完了这句话,看见父亲满脸委屈和痛苦的神情)该打!我这是说瞎话,说着玩的,爸爸。(他一只手伸出去搁在父亲肩膀上,很亲热的样子)我真是感激不尽,爸爸。 蒂龙  (大为感动,拍拍儿子的肩膀)不用谢了,我的儿子。 玛丽  (忽然掉转身来看向两人,又惊恐又气愤,大发脾气)不许说这种话!(把脚在地上一跺)埃德蒙,你听见没?不许这样胡言乱语,不吉利!什么快要死了!都是从你那些书本里看来的!书里面没有别的,尽是悲伤、死亡!你父亲不应当让你买这一类的书。你自己写的诗更糟!简直好像不愿意活下去的样子!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多么好的前途!不过是看了那些书装模作样罢了!你才没病呢! 蒂龙  玛丽,住嘴! 玛丽  (马上改换一种超然的声调)詹姆士呀,你看不是怪事,埃德蒙为什么要这样闷闷不乐、无事生非的?(转向埃德蒙,但把眼睛避开——很亲热的样子逗他)算了吧,我的心肝宝贝。你唬不住娘。(走到他前面)你就是要人疼你、惯你、宝贝你,是不是?你还是一个大孩子。(她搂住他亲热了一下。他依旧是身体挺直,毫不迁就。她声音有点发抖了)可是,我的儿子,请你不要太过分,好吧。不要说那些叫人害怕的话。我知道我听了不应当认真,但是我没法子,你把我弄得魂不附体。(她支持不住,把脸藏在他肩上,哭了。埃德蒙虽然极力矜持,但是也感动了。他拍拍母亲的肩膀安慰她,举动温柔而很不自然。) 埃德蒙  妈妈,别这样。 (他的视线和他的父亲交接。) 蒂龙  (嗓子沙哑的——追寻无望的希望)也许你现在问问你母亲,先前你说你要——(他摸索着掏出表来一看)好家伙,时间过得真快!我非走不可了。(他匆匆从前客厅走出去。玛丽把头抬起来。她又恢复了慈母关切的态度,但有一点超然,似乎忘了眼中的泪水。) 玛丽  我的儿子,你现在觉得怎样?(她摸摸他的额角)你头有点热,不过那是在外边太阳里晒的。你的样子比今天早上好多了。(拉着他的手)来坐坐,不要老是站着,你一定要养养你的气力。(她拖着他坐下来,自己斜着坐在他的椅把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使他不能看到她的眼睛。) 埃德蒙  (想脱口说出心里要说的话来,但现在已经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妈妈,我跟你说—— 玛丽  (赶快打岔)好了,好了!不要多说话,往后靠着休息。(好言相劝)你看,你今天下午最好待在家里让我照顾你。这么大热天坐那个肮脏的破电车进城要累坏了,你还是跟我在一块儿待在家里好。 埃德蒙  (呆呆地)你忘记了,我跟哈代医生约好了去看他。(又努力去试一试央求)妈妈,我要跟你说—— 玛丽  (抢着说)你可以打电话去,告诉他你不舒服,不能去。(激动起来)去看那种医生简直是白费时间和钱,他只会跟你说一套鬼话。他会假装看出很严重的病来,因为他就是靠这个吃饭啊。(她很无情地讥笑了一声)那个老糊涂!他什么医道都不懂,只晓得绷着脸教训病人要意志坚强! 埃德蒙  (拼命要跟她照面)妈妈!我要问你一句话。你——刚才开始,是不是?你要止住还来得及。你的意志够坚强!我们大家都帮你。你叫我做什么都行!好吧,妈妈? 玛丽  (期期艾艾地央告)请你不要——不要谈你不懂得的事情! 埃德蒙  (呆呆地)算了吧,我知道说也没用。 玛丽  (又公然全部否认)不管怎样,你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什么人都可以说,只有你——我从疗养院一回来,你就不舒服了。疗养院的医生告诉我,我回家以后一直都在为你忧虑。(又心不在焉地)可是,我不能怪这个!我只是想解释一下,并不是怪别人!(她一把把他抱在胸口——央求地)我的儿子,你要答应我,你相信我绝不会怪到你身上。 埃德蒙  (怨恨至极)我还有什么别的可想呢? 玛丽  (慢慢把两手缩回来——神情又变得疏远而客气)不错,我知道你不得不起疑心。 埃德蒙  (羞愧,可是仍然怨恨)你倒是说说看,应该怎样? 玛丽  不怎样,我并不埋怨你。我怎么能指望你相信我——连我都不相信自己!这些年来,已经撒谎成性了。从前,我是向来不撒谎的。现在,我不但撒谎骗人,还骗自己。可是,你又怎么会懂呢?连我自己都不懂。我一直就什么都不清楚,懵懵懂懂的,只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我发觉我已经不是我自己灵魂的主宰了。(她停了停——然后把声音一低,好像是偷偷地把心里话告诉别人似的)可是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的,我的儿子——总有一天,等你身体完全复原,我看见你又健康又快乐又发达,而我自己也不需要再受良心的责备了。总有一天,圣母玛利亚会饶恕我,让我恢复从前在修道院的时候对她的爱和慈悲的信心,我重新能够向她祷告。等她看见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相信我一丝一毫的时候,她才会相信我。有了她的帮助,我就容易得多了。我会听见自己痛苦得大哭大喊,同时我也会大笑,因为我自己将有绝对的把握。(说到这里,看见埃德蒙还是不声不响,于是很苦地补了一句)当然,这一套话你也不会相信。(她从椅把上站起来,走到右边窗子前面朝外望,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我现在想起来了,你还是进城吧。我忘了我要坐汽车去兜风。我得去一趟药房,你不见得肯跟我上那儿去,那可要把你的脸丢尽了。 埃德蒙  (要哭的样子)妈妈,别说这种话! 玛丽  你父亲给你十块钱,你大概会跟杰米平分吧。你们两个什么都是有福同享,是吧?哥儿俩和和气气的。你也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他那份他会拿去做什么用。一拿到手就到什么坏女人那儿大醉一场,他只懂得这个,只喜欢这种女人。(她转身对着他,惊惶地向他央告)埃德蒙,答应妈妈你不喝酒!酒太危险了!哈代医生不是告诉你—— 埃德蒙  (怨极)我以为你说他是个老糊涂。 玛丽  (可怜至极)埃德蒙!(从前面穿堂里传来杰米的声音,在叫:“小弟,来吧,咱俩开步走。”马上,玛丽的态度又变得超然起来)去吧,埃德蒙,杰米在等着你。(她走到客厅门口)喏,你父亲也下来了。 (蒂龙的声音也在叫:“来吧,埃德蒙。”) 玛丽  (又亲热又不经心的样子,亲一亲小儿子的面颊)去吧,宝贝。要是回家吃晚饭,不要太晚,告诉你父亲也不要太晚,你知道毕妈的脾气。(埃德蒙掉转身来匆匆忙忙地走了。蒂龙又从穿堂里喊:“待会儿见,玛丽。”接着杰米也喊道:“待会儿见,妈妈。”她也回应)待会儿见。(只听见三人出去,前面纱门关门的响声。她走到屋子中间圆桌子的旁边,一只手在桌面上不停地敲着,一只手像蝴蝶一样飘到上面去拢了拢头发。她瞪着眼向屋子四周望望,大眼圆睁,充满了恐惧和被人遗弃的寂寞,她喃喃自语着)这里好冷清啊。(然后脸上肌肉又挺硬起来,对自己又怨恨又藐视)不要又来欺骗自己了。你情愿他们都走掉,不要他们在家陪你——瞧不起你、讨厌你。都走了,你才高兴呢。(她绝望地苦笑一声)那么,我的圣母啊,我干吗觉得这样孤单? 第三幕 第三幕景 同前。下午六点半左右。黄昏的气氛开始笼罩着客厅。这一天天黑得早,因为雾已经从海湾往岸上弥漫,窗外像罩着一层白幔。海港外边灯塔上不时传来雾笛声,呜呜地像一只受了伤的鲸鱼在呻吟,港口停泊的游艇断断续续地发出敲警钟的声音。 桌子上摆着托盘,上面一瓶威士忌、几只酒杯和一罐冰水,跟上一幕午饭前的那一景一样。 我们只见玛丽和小女佣凯思琳。后者站在桌左,手中拿着一只空酒杯,但自己好像已经忘了。她喝得醉醺醺的,那张蠢笨而好脾气的面孔上带着一种被主人赏了脸而高兴的憨笑。 玛丽面色较先前苍白一些,两眼亮晶晶的,亮得有一点儿不自然。她举止行为中那种异样的超脱较之前更加显著。她把自己更深地藏在内心里,同时逃避、放纵在一种幻梦之中。在梦境里,眼前的现实只是虚有其表,接受与否都无所谓,要不然就干脆置之不理。更怪的是有时在她的态度中又有一种年轻人兴高采烈、无拘无束的样子,好似她精神上已经得到解脱,又很自然地回到她从前天真快乐、爱说爱笑的修道院女学生时代。她现在穿的是先前换了出去坐汽车时穿的衣裳,样式简单,可是价格却不公道。要不是因为她穿得随随便便,甚至于邋邋遢遢的样子,倒是一套很配她的衣裳。她头发已经不是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而是一边稍微耷拉了下来。她跟凯思琳说话也很随便而亲近,好像这个小女佣是她的老朋友一样。幕启时,她正站在纱门前朝外看。只听见雾笛呻吟了一声。 玛丽  (顽皮女孩子的口吻)你听那个雾笛!讨厌死了。凯思琳? 凯思琳  (比平时说话随便一点儿,但绝非故意不分尊卑,因为她真心真意地喜欢她的女主人)可不是吗,太太,像鬼叫一样。 玛丽  (继续自言自语下去,好似没听见。在以下几乎全部对话中,她似乎只是拿凯思琳做一个幌子以便自己不停地说话)我今晚倒不在乎这个声音。昨天夜里真把我急疯了。 我躺在床上一夜睡不着,弄到后来简直支持不住了。 凯思琳  吹他妈的。我刚才坐车从城里回来,一路上可把我吓坏了。我真以为史密斯那个丑猴儿会把车开到沟里去,要不然就撞到树上去。那么大的雾,真叫伸手不见五指。亏得你让我跟你一起坐在后面,太太,要是我坐在前面——那个丑猴儿的手才不老实呢。一有机会,他就伸手过来拧我的腿,或是想摸那个地方——不要怪我说这种丑话,太太,是真的啊! 玛丽  (像在梦中一样)我并不讨厌那个雾啊,凯思琳。我其实很喜欢雾。 凯思琳  有人说雾对皮肤很好。 玛丽  雾可以把你跟全世界彼此隔绝。你觉得在雾里什么东西都改变了,什么都是真真假假的。没有人能找得到你、碰得到你。 凯思琳  假使史密斯像有些汽车夫一样一表人才,我也许还不介意——我的意思是,只不过开开玩笑——太太知道,我是个规矩人。可是,史密斯这个干瘪了的丑八怪!我告诉他,我说:“你不要以为我找不到男人,倒了霉会给你这个干猴子什么脸色。”我叫他小心一点儿,要不然总有一天我会一巴掌把他打到西天去。不要以为我做不到! 玛丽  我最讨厌的是那个雾笛,呜呜的。老是提醒你、警告你,叫你回头。(她脸上显出一种很怪的笑容)可是,今晚雾笛也拿我没办法了。就是声音怪难听的,可是并不会让我有什么想法了。(像女孩子逗人一样咯咯地一笑)也许最多叫我想起来蒂龙先生睡觉时打呼噜。我从前一直就喜欢拿这个来跟他开玩笑。他老是这样,一睡觉就打呼噜,尤其是酒喝多了之后。可是,他就像小孩一样,抵死也不肯承认。(她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同时走到圆桌前)其实,我自己睡着了大概也打呼噜,我也不肯承认。所以,我也没有资格拿他开玩笑,是不是?(她在桌子右边的摇椅上坐下来。) 凯思琳  可不是吗,一个人只要身强力壮都会打呼噜。人家说打呼噜是表示一个人没有神经病。(忽然急起来)哎呀,太太,几点钟啦?我应该回到厨房里去了,今天湿气重,毕妈骨头疼,又在大发脾气了。我再不去,她要一口把我的头咬下来了。(她把酒杯放在桌上,移脚向后客厅走了一步。) 玛丽  (陡然惶恐起来)不——不要走,凯思琳。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儿。 凯思琳  你一个人不会待久的,老爷和两位少爷就快回家啦。 玛丽  我猜他们不会回家吃晚饭。他们趁这个大好机会待在酒吧里,比家里舒服多了。(凯思琳眼望着她,一脸蠢相,莫名其妙。玛丽含笑接着说)不要怕毕妈,待会儿我告诉她是我让你陪我的,你去的时候带一大杯威士忌给她好了。她有了酒,别的就不在乎了。 凯思琳  (笑嘻嘻地——又放心了)太太的话对,她一有酒喝就高兴了。(举杯作势)她很喜欢这个东西。 玛丽  你要喝也喝一杯吧,凯思琳。 凯思琳  谢谢,太太。我恐怕不应该再喝了吧,刚才喝得头已经有点儿晕了。(伸手去拿酒瓶)算了吧,或者再来一杯没什么要紧。(自己倒了一杯)祝您健康,太太。(她一口干掉,也不用水来送。) 玛丽  (如在梦中)凯思琳,我从前有一段时间身体确实不错。那是很久以前了。 凯思琳  (又着急起来)老爷定会瞧出瓶子里的酒不见了,他看起酒瓶来眼睛像老鹰一样尖。 玛丽  (好笑)噢,不要紧,咱们像杰米一样捉弄他好了。只要量一点儿水倒进去就看不出来了。 凯思琳  (如法炮制——傻笑了两声)哎呀,不得了,差不多一半是水了。他一定喝得出来。 玛丽  (漠不关心地)不会。等到他回家已经喝得大醉,什么都不清楚了。他今天自以为多么有理由在外面借酒消愁。 凯思琳  (蛮有道理地)说起来,男子汉大丈夫总不免喝酒的。一滴不喝的人我才瞧不起呢,没有血性。(想了一想,又蠢蠢地不懂起来)您说什么,有理由?是二少爷吗,太太?我看得出来老爷为他的事挺着急的。 玛丽  (马上要抵赖似的挺直起来——可是很奇怪,她这一反应有点机械化,好像不带真正的感情)你别瞎说,凯思琳。老爷有什么事要为埃德蒙着急?一点点感冒有什么稀奇?还有,蒂龙先生一生什么都不着急,只怕没钱、没产业,怕老的时候会穷。除此以外,没什么可以叫他真正着急的。因为,说老实话,什么别的事他都不懂。(她扑哧一笑,很超然而觉得有趣)凯思琳,你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凯思琳  (有点不服气)太太,随您怎样说,他也是仪表堂堂的人物,又漂亮,人又好,不管他有什么短处。 玛丽  我也不在乎他有什么短处。我爱了他三十六年。这总证明我知道他这人心地可爱,其他一切他自己也没办法,是不是? 凯思琳  (迷迷糊糊地也放心了)太太的话对。您应当诚心诚意地爱他。您看他不是对您五体投地,那么爱您、敬您。什么傻子都看得出来。(因为刚才那杯酒,现在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勉强一本正经地维持谈话)说起演戏来,太太,怎么您从来没上过台? 玛丽  (不高兴)我?怎么想起来问这种不相干的话?我们是规规矩矩的人家,我从小就是在家里好好教养的,送到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受教育。我在认识蒂龙先生之前几乎不知道有戏园这么一回事。我是非常虔诚信主的一个女孩子,我有一阵子还想长大了做修女呢。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做戏子。 凯思琳  (毫不客气地)哼,太太,您才不像是一个修女呢!您看,您从来也没上过礼拜堂,上帝饶恕您。 玛丽  (不理她)戏园的生活我一辈子也过不惯。蒂龙先生总是要我跟着他到处跑,可是我向来不跟他戏班子里的人有什么来往,或是跟任何演戏的人来往。倒不是我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他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可是,我跟他们在一起总是不习惯。他们过的生活跟我的生活不同。因为这个缘故,我跟——(她霍地站起身来)算了吧,旧事不必谈了,谈也没用。(她走到通往阳台的门前向外望)雾多么浓啊,路都看不清。全世界的人可以在我们门前走过,我也不会知道。我希望永远就像这样。天已经黑了,一会儿就是晚上了,谢天谢地。(转回身来——迷迷糊糊地)凯思琳,你真好心,陪了我一下午,不然的话一个人坐车进城多没意思。 凯思琳  好说,难道我不愿意坐大汽车出去兜风,省得待在家里听毕妈吹牛,吹她家里多么好?就好像您赏了我半天假一样,太太。(她停了停——然后愚蠢地)可是有一件事我不喜欢。 玛丽  (恍恍惚惚地)什么事,凯思琳? 凯思琳  就是我把您的药方拿去配的时候,药房伙计那副嘴脸。(想想还气)连个规矩都不懂! 玛丽  (坚决不承认有这回事)你在说什么?什么药房?什么药方?(看见凯思琳目瞪口呆,又赶快加一句)哦,我差一点儿忘了,治我手上风湿病的药。那个伙计说了些什么?(又不在乎的样子)其实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要他把药配了。 凯思琳  当时,我很气!没人可以拿我当贼一样看待。他拿着药方子,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很没有礼貌地说:“这个药方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关你屁事!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是为我的东家蒂龙太太配的,她就在外边汽车上坐着。”我这句话一说,他马上住嘴,不敢多问了。他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就去配药了。 玛丽  (恍恍惚惚地)不错,他认得我。(她在圆桌后面那张圈椅上坐下,又很安详、超然地补了一句)我得吃那个药,因为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止痛——所有的疼痛——我是说,我手上的疼痛。(她把两手在面前举起来,苦苦哀怜地端详着。她的手现在不抖了)可怜的手啊!你做梦也想不到,从前我的手是很美的,跟我的头发、眼睛一样美,而且我的身段也很苗条。(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迷糊了)我的手天生是音乐家的手。我从前是爱弹钢琴的,我在修道院里拼命用功地学琴。当然,做你爱做的事情一点儿不觉得苦。我的音乐先生和伊丽莎白修母都说我是他们前前后后所有的学生当中最有天赋的。我父亲额外出钱让我多学了一点儿。他把我惯坏了,要什么给什么。他本来等我在修道院毕业之后要送我到欧洲去学音乐的。我本来也准备去的——要不是我爱上了蒂龙先生的话,要不然的话,我就会去做修女。我那时候有两个美梦:最美的一个梦就是去做修女;还有一个梦就是做一个钢琴家,登台表演。(她停下来瞧着她的两只手,目不转睛。凯思琳眨眨眼睛,抵抗微醺之后的睡意)这么多年来,我钢琴碰都没有碰过,手指头弯成这样,即使要弹也不行了。刚结婚的时候,我还不想把我的音乐丢掉。可是,那是办不到的。每一晚到一个不同的地方排戏,住的是蹩脚旅馆,整天坐肮脏的火车,把小孩丢在家里,根本没有一个家——(还是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的手,又憎恶又丢不开)你看,凯思琳,多么丑!歪歪扭扭的,完全残废了!看上去像是受过什么重伤一样!(她很怪地笑了一声)说起来也真可以说是受过伤。(忽然把两只手藏到背后去)我不看了。看了就想起从前——比听雾笛还坏。(随即又满不在乎的神气)可就是看了,我现在也没什么难过的。(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故意瞧着——平静地)这两只手是在老远、老远的。我虽看得见,但是不再觉得疼痛了。 凯思琳  (笨头笨脑,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您吃过药啦,太太?这药使您的举动很奇怪。要不是我知道,我还当您是喝醉了呢。 玛丽  (如在梦中)药可以止痛。吃了就带你往回走——走到不再疼痛为止。一直回到从前快乐的日子,那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她停了一会儿——随后好像自己的话语带回来了既失的快乐,她的举止行为、面部表情完全改变了。她看上去年轻多了。她表现出一种修道院女学生的天真神态,含羞带笑的)凯思琳,你以为蒂龙先生现在是一表人才,你还没看见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他多么漂亮呢。他那时被公认为全美国的美男子之一。修道院里的女同学看过他演戏或是见过他的照片的,都疯狂地崇拜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舞台大明星。每场戏散了之后总有一大堆女人等在后台门口,等着看他出来。有一天,我父亲写信给我说他认识了詹姆士·蒂龙,等我复活节放假回家的时候就可以会见这位大名鼎鼎的明星。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兴奋。我把这封信传给所有的同学看,她们多么眼红啊!后来,我父亲先带我去看他的戏。那出戏是关于法国革命的,里面的主角是一个贵族。我看得简直神魂颠倒,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台上。当他在戏里被关到监牢里去的时候,我忍不住直流眼泪——后来又恨自己不该流眼泪,因为生怕眼睛、鼻子都哭红了。我父亲事先告诉我看完了戏,我们就到后台去,后来我们果然去了。(她兴奋而羞答答地笑了一笑)我当时多么怕羞,脸通红,说话结结巴巴,像个小傻瓜。可是,他似乎不觉得我是一个傻瓜。我看得出来一见面他就喜欢我。(还有点撒娇的意味)大概我的眼睛、鼻子并不红吧。凯思琳,我那个时候真是蛮漂亮的。而他呢,比我梦想中的英雄还要英俊,脸上化着妆,身上穿着贵族的戏装,神气得不得了。他的样子和常人不同,好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来的。可是,他又是那么平易近人、和颜悦色,一点儿没有什么架子。我对他真是一见钟情。后来他告诉我,他当时对我也一样。我当场把要做修女或是钢琴家的志愿忘得一干二净,一心只想嫁给他,做他的太太。(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下来,瞪眼往前望着,眼珠特别亮,如梦如痴的,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的、处女的微笑)三十六年前的事,清清楚楚的,就好像在眼前!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就彼此相爱。在这三十六年当中,他从来没闹出什么丢脸的事。我是说,跟别的女人,从见了我之后一直就没有。凯思琳,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因为这个,我可以原谅他许许多多别的事。 凯思琳  (拼命地打瞌睡——借酒多情地)他真是一个正人君子,你也好福气。(接着局促不安地)太太,让我拿一杯酒去给毕妈吧。快到晚饭的时候了,我应该到厨房里去帮帮她,要不送杯酒去压压她的火气,她准会砍我两刀的。 玛丽  (从梦中被召回来,微愠)好,好,你去吧。我不需要你陪了。 凯思琳  (松了口气)多谢,太太。(她倒了一大杯酒,端着往后客厅走)你不会太冷清的,老爷和少爷们就要—— 玛丽  (不耐烦地)算了,算了,他们不会回来的。告诉毕妈我不等了,六点半你就开饭。我也不饿,不过我就在饭桌旁坐下来了结一件事。 凯思琳  您应该吃一点儿东西啊,太太。什么怪药,吃了您胃口也没有了。 玛丽  (已经又迷迷糊糊地返回幻梦的境界——机械式反应)什么药?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把她打发掉)快去把酒拿给毕妈吧。 凯思琳  是,太太。(她从后客厅走掉。玛丽等听到厨房的门关上,然后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又恢复如梦如痴的样子,瞪着两眼。她的两臂软绵无力地搭在椅把上,两只手的手指细长弯曲,骨节肿得难看,向下非常宁静地垂着。屋子里现在更暗了。这一段时间像死一样沉寂。过了一会儿,从外界传来雾笛抑郁的呜咽,跟着传来港口停泊的船只上一阵钟声,透过浓雾,闷闷地响。玛丽的脸上并没有表示她听到了,但是她的手抽动了几下,手指头不由自主地在空中弹动了一会儿。她皱起眉来,把头摇摇,好似脑子里有一只苍蝇爬过来。忽然间,她丧失了所有的少女象征,显示出来一个年纪垂老、悲苦愤世、满肚子委屈的妇人。) 玛丽  (自怨自艾地)你这个多情的傻瓜!一个胡思乱想的女学生跟一个舞台明星第一次见面的事有什么了不起!你没有认识他之前不是快乐多了,一个人关在修道院里整天向圣母祷告。(求之不得地)唉,我恨不得把我丢掉的信心追回来,让我好再去祈祷!(她停了一停——然后开始用一种呆板的声调念《圣母经》)“申尔福,玛利亚,满被圣宠者!主与尔偕焉。女中尔为赞美。”(反唇相讥)你以为圣母听了一个撒谎、吸毒药的人背几句祷告文就会受骗吗?你躲避不了她啊!(她霍地跳起身来,两手飞上去,心不在焉地拢拢头发)我得到楼上去。药没有吃够,好久没用了,再用起来不知道究竟需要多少。(她向前客厅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因为听见大门外走道上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良心责备)他们来了——(她快快地回去坐下。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倔强不服的神气——怨恨地)干吗又回来呢?他们并不需要回来,我也情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忽然间,她整个态度改变过来。可怜巴巴的,心安了,又等不及)哎呀,回来了我真高兴!我寂寞死了,寂寞得要命! (只听见前门关上,蒂龙的声音很不放心地从穿堂里传过来。) 蒂龙  玛丽,在家吗? (穿堂里的灯点起来,灯光透过前客厅照在玛丽身上。) 玛丽  (从椅子上起来,容光焕发,非常亲热地——兴奋得迫不及待)我在这儿,亲爱的,在客厅里。我等你半天了。(蒂龙从客厅走进来,埃德蒙跟在后头。蒂龙的酒已经喝得可以了,可是除了眼睛有一点儿发愣,说话声音稍微模糊之外,并不像喝醉的样子。埃德蒙也喝了好几杯,但并没显出来,只是瘦削的面颊现在泛红了,两眼亮晶晶的,像发烧一样。两人在门口停下脚步,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立刻看出来他们唯恐发生的事果然已经发生。可是在这一刻,玛丽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眼中谴责的意味。她先亲了亲她丈夫,然后亲了亲埃德蒙,举止过分亲热,弄得两人很窘,又不好说什么。她一面兴奋地说话)我好开心你回来了。我以为你一定不会回来的,我怕你不想回家。今晚多么闷,雾多么大。我猜你在城里的酒吧一定玩得高兴,有人做伴说说笑笑。算了,不必否认了。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点儿也不怪你。所以,现在你回家了,我更是感激。你没来以前,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多么孤单、难受。来,坐下来。(她坐在圆桌后左边,埃德蒙坐左边,蒂龙坐在右边的摇椅上)晚饭还有一会儿。其实,你们还早了一点儿,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喏,亲爱的,威士忌在这儿。我替你倒一杯,好吗?(不等别人回答就倒酒)你呢,埃德蒙?我不是要怂恿你喝酒,可是晚饭前来一杯,开开胃,不会有什么坏处。(她替埃德蒙也倒了一杯。两人都没伸手过来拿。她呱呱不停地说话,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沉默)杰米呢?不错,还问什么,他是不会回家的,只要口袋里的钱还够买一杯酒喝。(她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她丈夫的手——很难过似的)我怕我们早已管不住杰米了。(她把脸板起来)可是,我们绝不能让他把埃德蒙也拖下水。他心里很嫉妒,因为埃德蒙一直是我们家里最小的——就跟他以前嫉妒尤金一样。要是他不弄得埃德蒙跟他一样堕落,他永远心不死。 埃德蒙  (非常难过)不要说了,妈妈。 蒂龙  (呆滞地)不错,玛丽,现在还是少说为妙——(转过来对着埃德蒙,带着点儿醉意)不管怎样,你妈警告你的话是对的。对你那个哥哥还是提防着点儿,不然的话他那张嘴毒得很,冷嘲热讽的,准会弄得你一辈子不快乐! 埃德蒙  (跟刚才一样)别说这话,爸爸。 玛丽  (自己说下去,别人的话一概不管)现在,你看看杰米这个人,真是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我养出来的。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多么强健、快乐吗,詹姆士?尽管我们东奔西跑,每晚一个地方演一场戏,坐肮脏的火车,住下等的旅馆,吃很坏的食物,小杰米从来也不发脾气、不生病。他老是一天到晚笑嘻嘻的,从来也没哭过。尤金也一样,小东西活在世上的两年又快乐,身体又好,要不是我丢了他,送了他的小命。 蒂龙  哦,看上帝的面子,饶了我吧!我真傻,早知如此还要回家干吗! 埃德蒙  爸爸!别说了! 玛丽  (瞧着埃德蒙温柔而超然地微笑)倒还是埃德蒙小时候麻烦,动不动就受惊、就生病。(她拍拍他的手背——像逗小孩似的)你小时候是出名的一碰就哭。 埃德蒙  (忍不住一肚子的牢骚)也许我那个时候已经有数了,活在世界上没什么好笑的地方。 蒂龙  (又责备他,又可怜他)好了,好了,儿子。你知道不应当计较—— 玛丽  (似乎没听见——又很难过的样子)我一辈子也没想到杰米长大了会丢我们家的脸。詹姆士,你记得吗?我们把他送去学校之后,每年接到学校的报告总是满纸称赞他的。学校里没人不喜欢他。他所有的老师都告诉我们这孩子多么聪明,什么功课一念就念得很好。一直等到他学会了喝酒,学校把他开除,他们写信来还说他们非常抱歉,因为他们仍然认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讨人喜欢的好学生。他们还说杰米的前途一定非常光明,只要他自己肯学好、向上。(她停下来——然后又难过又超然的样子,加了一句)真是不幸的事。可怜的杰米!我真不懂——(突然间她的神情又改变了,脸绷得紧紧的,瞪眼责怪她丈夫)其实我很明白,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你把他教养成一个酒鬼的。他从小眼睛一睁就看见你在喝酒。在那些下等旅馆的房间里,老是有一瓶米酒放在橱桌上!每逢他小的时候半夜里做怪梦,或是肚子痛,你的办法总是喂他一小匙的威士忌,免得他老是哭喊。 蒂龙  (受了打击)原来又是怪我不好。你那个天生懒惰、不务正业的儿子宁愿自己做酒鬼!我巴巴地赶回家来难道为的是听这种话?我早就该知道!你身体里一中了那个毒,你就什么人都怪,只不怪你自己! 埃德蒙  爸爸!你刚才叫我不要计较。(接着,负气地)不管怎样,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我小的时候你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治我。每次我做怪梦醒过来,我记得你也总是喂我一小匙老酒。 玛丽  (超然地回忆着)可不是吗,你小的时候几乎每一夜都做怪梦。你一出娘胎就害怕,那是因为我怀着你的时候就害怕,不敢让你出世。(她停了停——然后仍然超然地往下说)不过,埃德蒙,请你不要以为我怪你父亲。他根本不懂怎样做是对的,他十岁以后就没再上过学。他的父母是最愚蠢、穷困的爱尔兰乡下人。我敢说他们真相信威士忌是治小儿各种病痛的万能良方。 (蒂龙正要发作,替他的父母辩护,可是埃德蒙把他阻拦住。) 埃德蒙  (厉声)爸爸!(改换话题)怎么样,这两杯酒我们到底喝不喝? 蒂龙  (勉强憋住气——呆滞地)你的话不错。我干吗要去理会她?(无精打采地把酒杯拿起来)好、好,喝吧,儿子。 (埃德蒙喝酒,蒂龙瞪眼直看着手里的杯子。埃德蒙立刻觉察到他杯子里的酒是掺了水的。他眉头一皱,看看酒瓶,又看看他的母亲——想开口说话,又停住。) 玛丽   (改换了声调——后悔地)詹姆士,请原谅我说话这样唠叨。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唠叨。不过,刚才你说你早知如此就不回家了,倒是叫我心里很难受。我看见你回来,我多么高兴、快乐,多么感激你。这么大的雾,天又黑了,一个人待在家里真苦闷啊。 蒂龙  (感动)我也高兴我回来了,玛丽,只要你说话和举止行为都好好的,像你本来那样。 玛丽  我冷清极了,只好叫凯思琳待在这儿,有一个人陪我讲讲话。(她的神态和性格又返回到修道院女学生的时代)亲爱的,你猜我刚才在告诉她什么?我告诉她那天晚上我父亲带我到后台去看你,我一见面就爱上了你的事。你记得吗? 蒂龙  (深深地感动——嗓音沙哑)我怎么会忘记啊,玛丽? (埃德蒙把头掉过去,又难过又觉得尴尬。) 玛丽  (温柔地)我知道你不会。我知道你仍旧爱我,詹姆士,不管发生什么事。 蒂龙  (脸上肌肉抽动,眨眨眼不让眼泪掉下来——低声充满情绪地)是的!上帝是我的见证!我永远、永远爱你,玛丽! 玛丽  我也永远爱你,亲爱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停了半晌,只有埃德蒙很窘地移动了一下身子。玛丽的外表又显出一种超然的态度,好像她所说的都是局外人的事,离她很远一样)可是,詹姆士,我得说实话。虽然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你,当初要是我知道你喝酒喝得那么凶,我绝对不会嫁给你的。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醉的那一晚,你酒吧的那帮朋友把你送回我们的旅馆门口,敲敲门,不等我来开就溜掉了。我们还在度蜜月的时候,记得吗? 蒂龙  (心里羞愧,使劲抵赖)我不记得!不是我们度蜜月的时候!而且,我从来没有要人扶我上床,也没有一次不能照常上台! 玛丽  (就如同他没开口一样)那天你没回来,我一直在那间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着,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我心里一直在替你想,什么缘故会那么晚回来?我安慰自己说,一定是戏园的事情耽误了你。戏园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懂。后来,我越等越着急,等得害怕极了。我脑子里胡思乱想,以为你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意外。我急得跪下来祷告上帝不要让什么东西伤害你——随后就是他们把你送回来,丢在旅馆房间的门口。(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那时还不知道以后许多年当中,跟这个同样的事要发生多少次,有多少次我在又脏又臭的旅馆房间里等你。到后来,我也习惯了。 埃德蒙  (恨极了,向他父亲爆发起来)我的天!难怪!(他尽量忍住——粗声粗气地)什么时候吃晚饭,妈妈?我看差不多了。 蒂龙  (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头来,手在玩弄表链)是的,时候差不多了。让我来看。(他瞪眼看着表,视而不见,央求地)玛丽!从前的事,能不能忘掉? 玛丽  (态度超脱,但也可怜他)亲爱的,我不能忘掉。但是,我可以原谅。我永远原谅你,所以你也不用做出这副良心受责备的样子。我忘是忘不了,但是不该把从前的事这样一五一十地讲出来。我不要悲伤,也不要使你悲伤。我只回忆过去快乐的一部分。(她的神态又悠悠地返回修道院女学生那种高高兴兴又羞答答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结婚的那天吗,亲爱的?我猜你一定完全忘了我穿的结婚礼服是什么样子的。男人们不注意这一类事,他们认为不重要。可是,我告诉你,对我才重要呢!我为结婚礼服不知道烦了、急了多少天!那时候,我多么兴奋和快乐啊!我父亲说我要什么就买什么,不管价钱多贵。他说,花多大的价钱都值得。你看,他真是把我惯坏了。我母亲倒不惯我,她是虔诚信教的,管孩子很严。我猜她心里有一点儿嫉妒我。她不赞成我结婚——尤其不赞成我嫁给一个戏子。我猜她私下希望我去做修女。她常常骂我父亲。她对我父亲咕哝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从来也没听见你告诉我不用管价钱多贵!你真把我们这个姑娘惯坏了,谁娶了她才倒霉呢。她会问他要这个要那个,连月亮都要。她不会安分守己地做一个贤妻良母的。”(她很亲热地笑了一声)可怜的妈妈!(她笑着转向蒂龙,脸上一股异乎寻常的撒娇的神气)可是她猜错了,是不是,詹姆士?我这个妻子还不算太坏吧? 蒂龙  (嗓子沙沙的,还想装出一点儿笑容)我没有说过你不好,玛丽。 玛丽  (一阵羞愧的阴影在脸上掠过)至少我一直爱着你,在家里也尽了我的力——在这种情形之下。(阴影消逝,含羞的少女的表情又恢复过来)那套结婚礼服差一点儿要了我的命,把那个裁缝也弄得走投无路!(她笑出声来)我多么较真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永远不满意。弄到后来,那个裁缝师傅说他不敢再碰了,再碰一碰就会把衣服弄坏了。我就叫他走,让我自己一个人再仔细照照镜子。我看完了之后多么满意、多么自美啊。我心里这样想:“就算你的鼻子、耳朵和嘴长得稍微大一些,可是眼睛、头发、身段和两只手都不错,也足以取长补短啊。你跟他见过的所有的女戏子比起来也是一样漂亮,而且你还不需要搽那么多粉。”(她停住,把眉头皱起来,用力回忆以往)说起来,我那套结婚礼服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我早先把它用薄纸包好放在箱子里了。我以前还希望可以有一个女儿,等她长大嫁人的时候——她不可能买得到比我那套更美丽的结婚礼服。同时,我知道,詹姆士,你也绝不会叫她不管价钱多贵,尽管去买。你只会叫她去买便宜货。我那套衣裳是缎子做的,又软又亮,领子和袖口上镶着好看得不得了的古老花边,长裙子背后高高的褶层上面也钉着花边。上身嘛,紧得很,我记得试衣裳的时候我屏着气,好把腰身缩得越小越好。我父亲甚至让我在白缎子高跟鞋上也钉上这种名贵的花边,还有头纱上面也有花边衬着一朵一朵的小橘子花。哎哟,我多么喜爱那套衣服啊!真是太美丽了!可是,不知道现在放到哪儿去了!我从前往往一觉得寂寞就把它拿出来看看,可是看了之后又要流眼泪,结果很久以前——(她又皱起眉头来)我不知道把那套衣服藏到哪儿去了!恐怕在阁楼上不知道哪一只旧箱子里,哪天我一定去找一下。(她话停了,眼睛向前瞪着。蒂龙叹了一口气,毫无希望地摇摇头,想跟儿子的视线接触,得到一点儿同情,可是埃德蒙的眼睛盯着地上看。) 蒂龙  (勉强装出随随便便的腔调)不是开饭了吗,亲爱的?(企图逗笑)你老是骂我吃饭晚到,今天我破例准时,饭倒晚了。(她似乎没听见。他仍然和颜悦色地加了一句)饭吃不到,酒总可以喝吧,我差一点儿忘了手上还有一杯。(他举杯喝了一口。埃德蒙注意着他。蒂龙把眉头一皱,用满腹狐疑的眼光盯了他太太一眼——粗声)是谁搅过我瓶子里的威士忌?这杯酒岂有此理,一半是水!杰米并没在家,而且他虽然玩这个花样也知道不能过分的。这个什么傻瓜都骗不了——玛丽,到底是谁?(气得口不择言)他妈的,你最好不要喝酒吧,再加上那个—— 埃德蒙  爸爸,别说!(对他母亲说话,但并不看她)你请凯思琳和毕妈喝酒的,是不是,妈妈? 玛丽  (轻描淡写、不介意的样子)当然是的。她们工作很重,工钱又少。我是管家的,我当然要想法子不让她们走。而且,我特地要请凯思琳喝两杯,因为我叫她陪我坐车子进城,还叫她替我上药房去配药。 埃德蒙  我的天,妈妈!你怎么能信任她!你难道不怕传出去人人都知道吗? 玛丽  (脸绷起来、执拗地)知道什么?知道我手上的关节有风湿病,非要吃药才能止痛?这有什么丢脸的?(把埃德蒙狠狠地骂了一句——几乎像有什么冤仇一样)我没生你以前连什么叫风湿病都不知道!你问你父亲! (埃德蒙把眼睛避开,拼命向自己里面缩。) 蒂龙  不要理她,儿子。她说的话毫无意义。等到她弄到这步田地,不得不搬出手上的关节那种无聊的假话来,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 玛丽  (转而骂他——得意扬扬,带有嘲弄意味地笑)我很高兴你明白这一点,詹姆士!也许你就不需要再来劝我了,你跟埃德蒙两个人!(突然又恢复超然、若无其事的声音)詹姆士,为什么不把灯点起来?天黑了。我知道你要省电,但是埃德蒙已经证明出来,多点一只灯泡也费不了多少钱,不要老是因为怕上穷人院就这样吝啬。 蒂龙  (机械式地反应)我从来没说一只灯泡要费多少钱!问题是经不起东点一只西点一只,结果便宜电气公司赚钱。(他站起来把台灯扭开——粗声)我真是一个傻瓜,还跟你理论什么!(对埃德蒙说)儿子,我去再拿一瓶威士忌来,我们来好好地喝一杯。(他从后客厅走出去。) 玛丽  (自己觉得好笑)他一定是偷偷地从外面到地窖里去了,不让佣人看见。他自己心里也惭愧把威士忌老是锁在地窖里像是防贼一样。埃德蒙,你父亲性情古怪,我跟他在一块儿过了好多年才认识他。你也得想法子认识他、原谅他,不要因为他手头那么紧而瞧不起他。他小的时候他们全家移民到美国来还不过一年多,他父亲就把他母亲和六个孩子抛弃不管了。他对他们说他得到一个兆头就快死了,同时又想念爱尔兰老家想得要命,所以一定要回去好死在家乡。所以,他就这样走掉,后来果然死掉了。他一定也是一个怪人。你父亲才十岁的时候就在一家机器厂里做工了。 埃德蒙  (呆呆地抗议)算了吧,妈妈。我听爸爸讲他在机器厂做工的事,听了有一万遍了。 玛丽  我知道,你不得不听,可是我看你从来没有想法子体会爸爸的意思。 埃德蒙  (不理睬这句话——苦痛地)妈妈,你听着!我看你未必搞得脑子那么糊涂,什么都忘了。你还没问我今天下午我有什么消息,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关心? 玛丽  (急得声音发抖)不要说这种话!亲爱的,你这么说,我心里好难受! 埃德蒙  妈妈,我的病很严重。哈代医生的的确确查出来了。 玛丽  (身子一挺,瞧不起人,自己护短,反而倔强起来)那个胡说八道的老糊涂!我不是告诉你要提防他瞎诌—— 埃德蒙  (苦苦地盯住不放)他这次特地请了一位专家来检查我,因为要确定。 玛丽  (不理会)不要再跟我提哈代了!你还没听见疗养院里那位医生——医道很高明的,怎么批评哈代误了我呢!他说这种庸医应当抓起来!他说还好没把我治疯了!我告诉他我真疯过一次,就是那次我半夜里穿着睡衣跑到码头上要跳海寻死。那一回你总记得吧?你如果还记得那件事,现在还要我相信他的话?我才不呢! 埃德蒙  (怨恨地)我怎么不记得!就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后,爸爸和杰米知道再也瞒不住我了。是杰米告诉我的。我说他撒谎!我要揍他,但是我心里知道他并没有撒谎。(他声音发抖,眼眶里的眼泪涌出来)我的天,当时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完了! 玛丽  (很可怜地)不要这样说,我的小宝贝!你叫我心里多么难受! 埃德蒙  (呆呆地)妈妈,对不起。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啊。(又怨极了,执拗地逼着说)你听我讲,妈妈。不管你爱听不爱听,我都要告诉你,我得住疗养院。 玛丽  (脑子发昏,好似从未想到会有这种事发生)离开家去住疗养院?(猛烈地)不能去!我不许你去!哈代医生怎么敢问都不问一声就叫你去!你父亲怎么敢就这样听他的话!他有什么资格做主?你是我的小宝贝!让他去管杰米好了!(越说越激动,怒气冲天)我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把你送到疗养院去。他就是要你离开我!他老是这样。我的每一个小孩他都嫉妒!他老是想办法让我把孩子丢掉。尤金就是这样被弄死的!他最嫉妒的是你,他知道我最爱你,因为—— 埃德蒙  (难受至极)妈妈,不要说瞎话了!不要老是怪他。而且,我不懂你为什么现在这样反对我离开家,我以前时常离开家,可是从来没看见你为我出门伤心过! 玛丽  (怨恨地)我看你到底没有什么心肝。(悲哀地)你要懂事的话猜也猜得出——我发现你知道了我的事之后——我宁愿你走得远远的,一天到晚看不见我。 埃德蒙  (抽抽噎噎地)妈妈,不要再说了!(他盲目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一碰到之后又放下来,想想又怨恨至极)说了半天,你这么爱我,可是我告诉你我病得多么厉害,你听都不—— 玛丽  (忽然间转变成为母亲的一种超然、呵斥的口吻)够了,够了。别再搅和了!我不愿意再听,因为我知道这一股脑儿都是哈代那个家伙搞出来的。(他又缩回去。她接着呶呶不休,勉强做出逗着玩的声音,但声音里面渐渐带着气愤)我的儿子,你真像你父亲。你最喜欢没事找事,这样的话,你就可以像演戏一样,凄凄惨惨的。(不拿他当回事地笑了笑)要是我再怂恿你一点儿的话,你保管会告诉我你病得快死了—— 埃德蒙  这个病可以死的。你自己的父亲—— 玛丽  (厉声)为什么要提到我的父亲?他的情形跟你完全不能比,他是害痨病的。(发怒)我最恨你每次阴森森地、只往坏处想的那副腔调!我不许你再提我父亲死的事,你听见了吗? 埃德蒙  (脸绷得挺硬的——咬紧牙关)当然听见了,妈妈。可是,我恨不得没听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那儿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她——怨愤至极)有时候,真是不好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吸毒的!(她怕痛似的躲闪——脸上所有的血色都没有了,剩下来的像是一副石膏面具。埃德蒙顿时懊悔不迭,不该说那句话。他结结巴巴地,一副可怜相)妈妈,原谅我啊。我刚才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你的话伤了我的心。(停了半晌,在这个当儿只听见雾笛和船上警钟的声音。) 玛丽  (像个机器人似的慢慢地走到右边窗前——往外看,说话的时候有一种空虚和遥远的意味)你听那个讨厌的雾笛,还有钟。是什么缘故一有雾什么声音都是凄凄惨惨的,好像魂都不见了一样,我真不懂。 埃德蒙  (抽抽噎噎地)我——我不能待在这儿,我不要吃晚饭了。(他匆匆忙忙地从前客厅里跑掉。她仍旧瞪眼望着窗外,一直等到听见大门声响,他出去了。然后,她回来又坐在她那张椅子上,脸上仍旧是一片茫然。) 玛丽  (含糊地)我得到楼上去,我药吃得还不够。(她停了停——然后祈求状)我希望有一天不小心会吃得过多。我绝对不能存心这样做。要是那样,圣母绝对不会饶恕我的。(她听见蒂龙回来的声音,转过身来。正巧他从客厅走进屋子,手上一瓶刚刚开的威士忌,没什么好脸色。) 蒂龙  (发脾气)我那把锁被人几乎钻坏了。那个不务正业的酒鬼一定用铁丝想来开我这把锁。已经不止一次了。(边说边高兴,就像跟老大一年到头斗智,这次又胜了一场)好家伙,我这次可唬住了他。我换了一把特别的锁,即使一个职业小偷也钻不开。(他把酒瓶放在盘子上,忽然发觉埃德蒙不在了)埃德蒙哪儿去了? 玛丽  (一种不清楚的、遥远的神气)出去了。也许又进城去找杰米了,他口袋里还有点儿钱,我猜,这会儿又急着要花了。他说他不想吃晚饭。这两天,他好像没有什么胃口。(又死不承认)我说一定是热伤风。(蒂龙望着她,无计可施地摇摇头,替自己倒了一大杯酒喝掉。忽然间,她简直完全支撑不住了,呜咽地哭起来)哎呀,詹姆士,我怕极了!(她站起来把他一把抱住,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呜咽着)我知道他一定会死的! 蒂龙  不要说那种话!不会的!他们对我担保六个月之内,他的病会治好的。 玛丽  你才不会信呢!我知道你又在演戏!他死了又是我的错,我当初不应该生他的。为他自己着想还是不出世的好。那样子,我就不会让他伤心了。他就再也不会知道他母亲是一个吸毒鬼——再也不会恨她了! 蒂龙  (声音颤抖)嘘,看上帝的面子,玛丽,不要出声了!他爱你。他知道这是你的命该如此,不是出于你自愿的。他很骄傲你是他的母亲!(听见通往厨房的门打开,突然地)嘘!凯思琳来了,你总不想让她看见你哭吧。 (玛丽快快地把头掉过去对着右边的窗子,慌忙地擦眼泪。过了一会儿,凯思琳在后客厅门口出现。她走路时脚步摇摆不定,脸上醉醺醺地傻笑。) 凯思琳  (见了蒂龙一惊,有点惭愧——一本正经地)老爷,开饭啦。(不必要地把嗓子提高一点)太太,开饭啦。(她又忘了她的身份,跟蒂龙没大没小地搭讪起来)你居然回来啦?好家伙,好家伙。毕妈这可真要发火了!我告诉她太太说你今晚不回来啦。(瞥了一眼,见老爷脸色不对)你甭这样瞧着我,就算我喝了一丁点儿酒,我没偷你的,是太太请我喝的。(她气嘟嘟地保持着尊严从客厅里走出去。) 蒂龙  (叹了口气——然后摆出戏子兴高采烈的样子)来,来,太太。咱去用晚饭吧,肚子饿坏了。 玛丽  (走到他前面——脸又像石膏做的一样,说话声音很远似的)詹姆士,对不起,我恐怕不能陪你了。我简直什么都吃不下。我的手疼死了。我想我最好上床去休息休息。明儿见,亲爱的。(她机械式地亲了亲他,转向前客厅。) 蒂龙  (狠狠地)上楼再去过一过瘾,是不是?这样一来,不到一夜工夫,你准会变成一个疯鬼! 玛丽  (移步走过去——面无表情)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詹姆士。每次你喝醉了,总是说这些没有良心的坏话。你跟杰米、埃德蒙一样坏。(她移步走出前客厅。他呆了一秒钟,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看上去是一个垂头丧气、六神无主的老头子,疲惫地拖着脚步穿过后客厅向饭厅走去。) 第四幕 第四幕景 同前。午夜时分。前面穿堂的灯已经关掉,此刻没有灯光从客厅射过来。起居室里只有圆桌上的台灯点着。窗外的一层雾似乎比先前更浓。幕启时听见雾笛的呜呜声,接着又是港口船只上警钟的声音。 蒂龙坐在圆桌边。他现在戴了一副夹鼻眼镜,一个人在那儿玩牌。他已经把外褂脱掉,身上现在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睡袍。盘子上的威士忌已经喝掉四分之三,旁边还摆着一瓶新的,是他又到地窖拿上来备用的。他已经喝醉了,可以从他的举动上看出来:每一张牌他都慢条斯理地举在眼睛前面,像猫头鹰一样仔细觑看一下才认得清,然后摇摇晃晃地打出来,好像瞄不准似的。他的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嘴唇松弛地耷拉着。他肚子里虽然灌饱了威士忌,可是并没有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同上一幕终结时一样,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跟命运搏斗而失败,现在已经毫无斗志。 幕启时,他刚打完一局牌,把摊在桌上的牌一把收起来。他手法很笨地洗牌,有几张牌落在地上。他弯下腰很费劲地把牌捡起来,又在桌上洗牌。正在这时,听见前门有人进来,他从夹鼻眼镜上边向前客厅外面望。 蒂龙  (口齿不清地)是谁?是你吗,埃德蒙?(埃德蒙的声音,只说了一声“是的”。接着,大概在黑地里撞在什么东西上,只听见他咒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穿堂的灯点了起来。蒂龙眉头一皱,往外喊)你没进来之前把灯关掉。(埃德蒙并没有关灯,他从前客厅走进来。他现在也醉了,但他跟他父亲酒量一样好,并不显醉,只是从眼睛里看得出来,还有一种来势汹汹,“你敢碰你老子”的神情。蒂龙跟他说话,起先很亲热的,看见他回来就放心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的儿子。我一个人冷清得不得了。(后来又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个好家伙,就那样跑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晚。你明知道——(厉声发作)我不是叫你把灯关掉!我们又不是开舞会,干吗这样半夜三更家里点得灯火辉煌的,白费钱! 埃德蒙  (也怒了)灯火辉煌!一只灯泡!他妈的哪一家前门穿堂里晚上睡觉前不点一盏灯。(他用手搓搓膝盖)我在帽架子上撞了一下,他妈的膝盖险些没被撞碎。 蒂龙  这里的灯也照得到穿堂。要是你没喝醉的话,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埃德蒙  要是我没喝醉?你看谁在说话! 蒂龙  别的人家怎样管我屁事!如果他们高兴浪费金钱去撑场面,让他们去浪费好了! 埃德蒙  一只灯泡!我的天啊,不要这么寒碜!我不是已经算过,证明一只灯泡即使点到天亮也抵不过喝一杯酒! 蒂龙  你算个屁!要证明等我每月付账的时候才可以证明呢! 埃德蒙  (在他父亲对面坐下——藐视他)不错,客观的事实等于零,是不是?你自己愿意信什么,那就是天经地义、唯一的真理!(冷嘲热讽)比方说,莎士比亚是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执拗地)怎么不是?你在他的剧本里找得出确凿的证据来。 埃德蒙  我还是说他不是。至于他的剧本里有什么证据,只有你能发现!(大声嘲笑)再举一个例子,惠灵顿公爵,在你眼中,又是一个善良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我没说他善良。他是一个叛逆分子,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天主教徒。 埃德蒙  可惜没有这回事。你说他是,因为在你心目中只有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将军可以打败拿破仑。 蒂龙  我不跟你争了,我就是叫你把穿堂里的那盏灯关掉。 埃德蒙  我听见了。你要我关,我偏不关。 蒂龙  看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畜生!你到底听我的话不听? 埃德蒙  不听!你要做吝啬鬼,你自己去关好了! 蒂龙  (气极了警告)你听着!你一向胡言乱语,我都忍受着,因为从你的行为上看,你大概脑筋有点儿毛病。所以,我也原谅你,从来也没有责罚过你。可是,凡事都有一个忍耐的限度。你听我的话好好去把灯关掉,不然的话,不要看你长得这么大,我还是可以拿条鞭子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忽然间记起来埃德蒙是有病的,马上良心责备,满面羞愧)对不起,我的儿子。我忘了——你不应该惹我发脾气。 埃德蒙  (也惭愧起来)甭提了,爸爸。我也向你道歉,我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捣乱。我大概稍微喝醉了一点。我去把那盏鬼灯关掉。(他动了动要站起来。) 蒂龙  别动了,让它点着好了。(他霍地站起身来——醉得摇摇晃晃地——伸手把头上吊灯上的两只灯泡一个个拧开,他的表情像小孩般故意做作,可怜自己的样子)索性都点起来吧!让它们点!管他妈的!好歹到临了总要弄到穷人院去,早一点儿去晚一点儿去都没关系!(他把灯一个个都点起来。) 埃德蒙  (看着父亲这一套越看越觉得有趣——此刻龇着牙笑了,亲热地逗他父亲)呵!这大可以博得一个满堂彩。(哈哈大笑)爸爸,你真有两手! 蒂龙  (讪讪地坐下来——怪可怜的样子咕哝道)好吧,好吧,尽管嘲笑我这个老糊涂好了!倒了霉的老丑角!随便你怎么说,这出戏还不是在穷人院里收场,这可不是喜剧啊!(看见埃德蒙还在笑,改换一个话题)算了,算了,咱俩也不必争了。你不是没脑筋的人,虽然你抵死也不肯用。等到你成家立业,你会知道挣钱不是容易的。你不像你那位浑蛋哥哥,我在他身上早已没有指望了。讲到你哥哥,他到底上哪儿去啦? 埃德蒙  我怎么知道? 蒂龙  我以为你又进城去找他来着。 埃德蒙  没有,我只是走到海边。我今天下午跟他在一块儿,之后就没再看见他。 蒂龙  我希望你没那么傻,把我给你的钱跟他分—— 埃德蒙  我当然跟他分了,他有钱的时候总是给我的。 蒂龙  既然这样,也不用求签问卦,他现在一定又嫖女人去了。 埃德蒙  就是去了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可以去? 蒂龙  不错,为什么不可以去。他只配上那种地方,他从来没有表现过除了喝酒、嫖女人之外有什么别的志气。 埃德蒙  哎呀,爸爸,饶了我吧!你要是又来这一套,我不陪了。(他准备站起来。) 蒂龙  (敷衍地)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天晓得,谁爱说这一套。咱俩再喝一杯吧? 埃德蒙  嘿!这才是句话! 蒂龙  (把酒瓶递过去——机械式地)我不应该请你喝酒,你已经喝得可以了。 埃德蒙  (倒了一大杯——醉醺醺地)做人情就要做到——底。(把酒瓶递回来。) 蒂龙  你身体现在这样的情形,实在不应该喝太多。 埃德蒙  甭提我的身体!(举杯)我敬你。 蒂龙  干杯。(两人对饮)你刚才一直走到海滩上,恐怕着了凉吧? 埃德蒙  哦,不要紧,我来去的半路上都在酒店里歇了歇脚。 蒂龙  这种天气最好不要出去走这么多路。 埃德蒙  我最喜欢大雾,正对我的胃口。(他说话的声音跟行为举止更显出醉意。) 蒂龙  你要是用点儿脑筋的话,就可以知道这种天气不应该冒—— 埃德蒙  滚他妈的脑筋!我们都是神经病,还要脑筋干吗?(他用挖苦的口吻朗诵道生的诗句)39 什么都不长久,眼泪和欢笑, 爱和欲和恨: 我们的躯壳都不再包含, 一过了鬼门关。 什么都不长久,酒和玫瑰的日子: 从朦胧的幻梦中, 我们的路程一出现, 又消逝在幻梦中。 (瞪着眼往前看)我就喜欢在雾里。走了一半路,这座房子就看不见了。简直看不出来这里有一座房子,看不出来路上所有其他的房子。我只看得见面前几英尺40远。我没有遇到一个人影子。看见的东西、听见的声音都像假的,没有一样是本来的样子。这就是我所要的——一个人形单影只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个真假不分、逃避现实的世界。走出港口,沿着海滩走的那一段路,我简直感觉好像不在陆地上了。雾跟海似乎衔接起来,我好像是在海底走路一样,好像很久以前早已沉在大海中。好像我自己是迷雾中的鬼,而雾就是海的鬼。作为一个鬼中之鬼倒蛮平安的。(他瞥见他父亲瞪眼望着他,焦虑与厌恶的心理交织。讥笑地)不要那样瞧着我,好像我发疯了一样。我的话很有道理。如果能够不看人生的丑恶,谁高兴看?就好像神话里的三个女妖怪合为一体,看了她们的面孔就把你变成石头。又像是“牧羊神”,一看了他,你就死——死在心里,然后活着也像鬼一样。 蒂龙  (心里有一点儿佩服,同时也有一点儿反感)你倒有一点儿诗人的风度,可是太感伤了!(勉强笑一笑)不用在我面前发这种狗屁的悲观论调吧。我的情绪已经够坏的了。(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不肯背背莎士比亚,把那些二三流的角色丢掉吧。你所要说的话莎士比亚早已说过——人生一切值得说的话他都说过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声音朗诵了两句)“做人就如同做一场梦,而我们渺小的一生就是结束在睡眠之中。”41 埃德蒙  (讽刺地)好极了!很美。不过,这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我们做人就如同一堆粪,所以还是喝杯酒把它忘掉吧。这样说比较像一点。 蒂龙  (听了恶心)噢!这种思想还是放在你自己的脑子里吧。我早知道就不应该请你再喝一杯酒的。 埃德蒙  这一杯倒得的确有点儿分量。我看你也觉得,(他笑嘻嘻地逗他老子)就算你从来没误过一场戏!(恶狠狠地)再说,喝醉了酒又有什么不对?我们就是要醉,是不是?爸爸,咱俩不要自欺欺人了,今晚大可不必。我们都知道我们要借酒消什么愁。(赶快又补一句)可是也甭谈了,现在谈也没用。 蒂龙  (呆滞地)没用。我们只能听天由命——跟以前一样。 埃德蒙  要不然的话就大醉一场,什么都忘掉。(他背诵赛门斯的英译波德莱尔散文诗,而且背得很动听,声音里含有愤慨和讽刺的激动)42 永远醉倒吧。那是唯一的问题,别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假使你不愿感觉光阴可怕的重担压在你肩头上,把你压倒在地上不能翻身,那么还是不断地醉倒吧。 用什么来醉倒?用酒、用诗、用仁义道德,什么都成,只要醉倒。 也许有时候,在宫殿的楼梯上,在沟渠彼岸的绿草地上,或在你自己孤寂、沉闷的斗室中,你会醒来发觉醉意已经半消或是全退。那么就去问,问风、问浪、问天上的星星和飞鸟,问时钟,问一切能飞、能叹、能摇摆和歌唱的、能说能讲的,问它是什么时辰了。那么,风、浪、星星、飞鸟、时钟会告诉你:“是醉倒的时辰了!醉倒吧,假使不愿做光阴的奴隶和牺牲者,不断地醉倒吧!用酒、用诗、用仁义道德,什么都成。” (他笑嘻嘻地要惹他父亲的样子。) 蒂龙  (口齿不清地幽他一默)我要是你,仁义道德也甭管了。(然后又讨厌至极)呸!都是颓废的胡话!里面也许有一丁点儿真情,那莎士比亚可以说得更冠冕堂皇。(然后又表示欣赏)可是你背得还不错,我的儿子。是谁写的? 埃德蒙  波德莱尔。 蒂龙  从来没听见过这个名字。 埃德蒙  (笑嘻嘻地惹他父亲)他写过一首诗,关于杰米和百老汇的。 蒂龙  甭提那个流氓!我巴不得他误了最后一班电车,今晚住在城里! 埃德蒙  (只顾自己往下讲,不理会父亲这句话)他虽然是法国诗人,死在杰米出世之前,而且从未见过百老汇,但是他很懂得杰米的为人和纽约这个地方。(他背诵赛门斯的英译波德莱尔的《尾声》) 心平气和地我攀登城堡的峭壁, 然后,高瞻远瞩,把全城一览无遗, 医院、妓院、监狱及其他类似的地狱。 那里,像花朵,轻轻地滋生出丑恶。 您知道,撒旦哦,我苦痛的监护者, 并非为空洒眼泪,我在此时登高凭眺; 而是像老病的色鬼,忠贞不贰,只想 在老鸨的怀里寻欢,那庞然大物, 她的狰狞的美恢复了我的青春。 或许您在沉睡,满身酒气, 陶醉着白日的活动,或许,换上新衣, 笼罩着镶金轻纱的良夜。 我爱您,丑恶的城市!卖笑的和 逋逃的自有他们欢乐的贡献, 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 蒂龙  (极端不耐烦地讨厌)又是悲观的狗屁!你这种文学欣赏的口味到底是在什么鬼地方养成的?尽是肮脏、龌龊、悲观和绝望!我看又是一个无神主义的作家。你要是不承认神,你就不承认有希望。这就是你的毛病,要是你能跪下来祈祷—— 埃德蒙  (好像充耳不闻——冷酷地嘲笑)你说像不像杰米?一天到晚逃避自己、逃避威士忌,躲在蹩脚的百老汇旅馆里跟什么胖女人开房间——他喜欢肥肥胖胖的女人,还向她高声朗诵道生的“辛娜拉”。43(他装着逗笑的口吻朗诵起来,但是骨子里很动情感) 整夜,她温暖的心贴在我心坎上跳, 长夜在我怀抱里她做着梦与爱, 当然喽,她那对红嘴唇多么甜而卖笑。 不过,我心里凄凉,念念不忘于旧爱, 当我醒过来发现晨光一片灰暗: 我始终忠于你,辛娜拉!我有我的一套。 (大声讥笑)好笑的是那个大胖子脱衣女王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疑心人家是不是骂她!你知道杰米从来也没有爱过什么辛娜拉,他一辈子也没有忠于什么女人,就算是他有他那一套!可是,他还是躺在床上自欺欺人,自以为高人一等,享受着“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的欢乐”!(他哈哈大笑)神经病——简直是神经病! 蒂龙  (迷迷糊糊地——说话声音不清楚)不错,完全是发疯。只要你能跪在地上祈祷。你要是不承认上帝,你就等于不承认理智。 埃德蒙  (不理会)可是,我有什么资格笑别人?这些事,他妈的我都做过。诗人道生也是这样,喝苦艾酒喝醉了激发了灵感,于是写这几行诗送给酒吧掌柜的蠢女人。好笑,那个女的拿他当一个喝醉而潦倒的疯子,结果把他赶了出去,嫁给了一个堂倌!(他哈哈大笑——然后又正经起来,由衷地给予同情)可怜的道生。酒、痨,两桩事导致了他的死亡。(自己一惊,在那一瞬间显出内心的痛苦和恐惧。接着唯恐受人批评,自我解嘲地)也许我应该自己识相,换一个话题吧。 蒂龙  (口齿不清)你哪儿养成的文艺趣味——一大堆什么鬼书!(用手向后边小书橱一挥)福楼拜、卢梭、叔本华、尼采、易卜生,一个个都是无神主义者,傻瓜,疯子!还有你崇拜的那些诗人!什么道生,什么波德莱尔,还有斯温伯恩、王尔德、惠特曼和爱伦坡!尽是一帮颓废、堕落的坏蛋!呸!好好地放在那儿的三整套莎士比亚(头向那边大书橱一点)你不读。 埃德蒙  (故意惹他)人家说莎士比亚也是个酒鬼。 蒂龙  没这话!我承认他也喜欢杯中物——这是圣贤也在所难免的,可是他能喝,不会喝了酒脑子里就充满了肮脏和死亡。不要拿他跟你那边的那一伙儿比。(他又向小书橱比画了一下)你那个下流的左拉!你那个但丁·加布里尔·罗赛蒂,那个吸毒鬼!(自己吃了一惊,内心愧疚的样子。) 埃德蒙  (一面护短,一面冷冷地)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好,(停一停)你不能批评我不懂莎士比亚。你记得有一回我跟你打赌,我赢了你五块钱,你说我不能像你年轻时在科班里那样一星期之内学会背莎士比亚剧本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我马上学会了麦克白,由你在旁边提醒我,背得一字不差。 蒂龙  (表示赞许)不错,你倒是真干过。(又叹了口气,带笑地逗他)可是真活受罪啊!我记得听你在背,把莎翁的名句念得不成样子。我一面听,一面懊悔,不如早点认输,不必一定要听你背完了。(他忍不住好笑,埃德蒙也张着嘴笑。接着,他听见楼上有一声响,吃了一惊——诚惶诚恐地)你听见了吗?她在那儿走动。我还以为她早已睡了。 埃德蒙  不管她!再来一杯,如何?(他伸手去拿酒瓶,倒了一杯再把瓶子递回去。他父亲接过来也倒了一杯。他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是什么时候去睡的? 蒂龙  你一走了之后。她不肯吃晚饭。你干吗那样跑掉? 埃德蒙  没什么。(突然举杯)好,敬你。 蒂龙  (机械式地)痛快地喝,我的儿子。(两人喝酒。蒂龙又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惶恐地)她在那儿走来走去。我真巴望她不要走下楼来才好。 埃德蒙  对。这光景下来包你会看到她像个鬼一样,翻从前的旧账。(停一停——接着苦痛地)一直算到我没出世以前—— 蒂龙  她对我还不是一样?老是算到她没认识我之前。听她那样说,你还当她一辈子也没有过快乐的日子,除了小时候跟她父亲在家,或是在修道院里做学生,一天到晚祈祷、弹钢琴。(止不住嫉妒的心与怨恨交织)我跟你说过的,你妈妈一回想从前的事,她的话就得打一个折扣。她家那座了不起的房子也不过如此。她父亲并不像她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位高高在上、宽宏大量的爱尔兰绅士。当然,他人也不坏,好交朋友,很会说话。我对他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他也可以算是阔绰的,家里做的是食品批发生意,人很能干。可是,他也有他的弱点,她现在骂我不该喝酒,可是她忘了她父亲也喝。不错,他活到四十岁时还滴酒未尝,可是过了四十岁以后就迎头赶上了。他别的不喝,一天到晚只喝香槟。这个嗜好最危险。他就是喜欢摆那一副臭架子,别的酒不喝,只喝香槟。好,到头来他为喝香槟送了命——酒再加上痨病——(他把话打住,良心责备的样子看了他儿子一眼。) 埃德蒙  (冷嘲地)咱俩怎么一说又说到不愉快的话题上来了? 蒂龙  (悲哀地长叹)唉,可不是。(接着可怜巴巴地勉强打起哈哈来)咱玩一两把“卡西诺”44,怎么样,我的儿子? 埃德蒙  好的。 蒂龙  (笨手笨脚地洗牌)杰米没回家,我们不能锁门睡觉。他也许会搭最后一班电车回来——我宁愿他搭不到。还有,我非得等你妈睡了以后才上楼。 埃德蒙  我也是。 蒂龙  (继续笨拙地洗牌,可是忘了发牌)我刚才跟你说的,她讲起过去的事来,你一定要打一个折扣。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年轻时曾经梦想成为音乐家上台演奏,那套话都是修女们恭维她,使她自己也信以为真。在所有的学生当中,她们最疼你母亲,因为她虔诚地信主。那班修女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她们不懂做一个音乐家多么难,有音乐天才的儿童一百个当中也没有一个长大了能上台演奏的。并不是说你母亲做学生的时候琴弹得不好,但是要说凭那个就说—— 埃德蒙  (狠狠地)要打牌干吗不发牌? 蒂龙  什么?我就发。(手抖抖地,发出的牌忽远忽近)至于要去做修女的那套话,那是最没道理的。你母亲是你从来没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她自己未尝不知道。她年轻时很调皮,很会卖弄一点儿风骚,不是我说,虽然她见了人总是红着脸,羞答答的。她天生不是摆脱红尘、遁入空门的那一派。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身体强壮,兴致高,一心就想谈恋爱。 埃德蒙  天哪,爸爸!干吗不拿起牌来打牌? 蒂龙  (把自己的牌拿起来——呆呆地)不错,让我看看我有什么牌。(两人瞠目看着手中的牌,视而不见。忽然两人同时一惊。蒂龙细声说)你听! 埃德蒙  她下楼来了。 蒂龙  (慌忙地)我们打我们的牌,只装着不注意,她一会儿就会上去的。 埃德蒙  (眼睛注视前客厅以外——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没看见她下来。她大概起先要下楼的,走了一半又上去了。 蒂龙  感谢上帝。 埃德蒙  不错。要是现在见到她,那个样子一定相当可怕。(痛苦万分)最受不了的是她见了你就好像周围造了一道墙一样,把你堵住。也许更像一层浓雾,躲在里面不见人。最讨厌的是她故意这样!你明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让我们无法跟她接近,把我们一脚踢开,就像我们不活在世界上一样!想想看,虽然她爱我们,但她也恨我们! 蒂龙  (好言规劝)好了,好了,我的儿子。不是她要这样,要怪那可恨的毒药。 埃德蒙  (痛恨地)她故意吸毒弄得自己这样。至少,今天她是故意这样做的!(突然地)轮到我打了,是不是?喏。(他打出一张牌来。) 蒂龙  (机械式地打牌——好言责备)你要知道,她虽然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但听到你生病,她就吓坏了。我的儿子呀,不要跟她那么过不去,不要忘记她是不由自主啊。他妈的那个毒药一缠到你身上—— 埃德蒙  (他的脸渐渐挺硬起来,用仇恨至极的目光怒视着他父亲)毒药本来不应当缠着她的!他妈的,我才知道不怪她呢!我知道是怪谁!怪你!他妈的,怪你不该那么吝啬!我出世之后,她病得死去活来,要是你当时肯花钱请一个像样的医生,她一辈子也不会用吗啡!你不但没那样做,还把她断送在旅馆里的庸医手中——那家伙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敷衍了事。至于病人有什么后患,他妈的,他毫不关心!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他的诊费公道!你又讨了一个便宜! 蒂龙  (受了打击——愤怒悻悻地)住嘴!你怎么敢信口开河说你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勉强忍着不发脾气)你也得明白我的苦衷,我的儿子。我又怎么知道他是那样的一个医生呢?他的名声蛮好的—— 埃德蒙  大概旅馆酒吧里那帮醉鬼认为他好! 蒂龙  胡说!我叫旅馆老板介绍一个最好的—— 埃德蒙  可不!拼命哭穷,巴不得人家替你找一个便宜的医生!我看透了你的这一套!他妈的,就算早不知道,今天下午也知道了! 蒂龙  (惭愧地护短)今天下午怎么样? 埃德蒙  现在不用管了,我们是在谈妈妈的事!不管你怎样狡辩,我说你自己知道,是怪你抠门,一心想省钱—— 蒂龙  你胡说!你马上住嘴,不然—— 埃德蒙  (不理他)等到你发现她吗啡上了瘾之后,你为什么不趁早送她去疗养院医治,趁她还有机会复原?你才不肯呢,那样做得花点儿钱啊!我猜你一定告诉她只要意志坚强一点儿就会好的!一直到如今,你心里还是这样想的,虽然真正懂得这个病的医生告诉你不然! 蒂龙  你又是胡说!我现在总算是知道了!不过,我当初怎么会知道?我懂得什么吗啡?等到我发现出了毛病,已经有好几年了。起先,我只当她产后病痛没有好,没什么别的。你还问我,我为什么不送她去疗养院?(怨极)我怎么没有?我为了替她疗养花了好几千块钱!通通是白费。疗养院对她有什么好处?治好了没多久,她就旧病复发。 埃德蒙  那是因为你从来没做过一件事使她自己要戒!你不让她有一个好好的家,只有这幢避暑的破房子,在她最恨住的这个倒霉地方。你还不肯花点钱把这个房子修饰修饰,只顾再去买进地产,没有哪个投资挖金矿、挖银矿的骗子,你是没上过当的,一心只想发横财!每年巡回演戏,你把她拖着到处跑,每个地方演一晚戏,第二天就得上路,可怜她一个人,又没人可以说话,一天到晚待在肮脏的小旅馆里等你回来——等什么?等到酒吧关门让你喝得烂醉回来!我的天,怎么能怪她要戒也戒不掉?他妈的,我每次想到这个,我真把你恨死了! 蒂龙  (如受重创)埃德蒙!(发起火来)你敢跟你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畜生!尤其是,我替你不知道出了多少力。 埃德蒙  那个我们慢慢再谈吧,你替我出的力! 蒂龙  (脸上又显出内心的惭愧——不理会他这句话)请你不要跟着你妈妈那样乱怪人好吧?她是受了毒品的影响之后才会讲那种话的。我从来没有拖着她到处跑,要是她自己不情愿。我要她陪我,那是很自然的道理。我爱她。她跟着我跑是因为她也爱我,要跟我在一起。这是天地良心的话,不管她吸了毒之后怎样胡言乱语。再说,她那个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孤单、没人陪她。我的戏班子里有很多人她可以谈得来,要是她情愿的话。她还有孩子,老是在身边,而且我不管花费多大,总是雇一个奶妈帮她照顾小孩。 埃德蒙  (沉痛地)那是你唯一出手大方的地方,那是因为你嫉妒,怕她在小孩身上花太多工夫,所以弄个奶妈把我们带得远远的!其实,这一着也错了!要是妈妈自己照顾我,把全部精力放在上面,也许就不会—— 蒂龙  (逼得反过来咬一口)算了,你不用说了。要是你把她发了病之后的话当作真的,那么最好你不出世,她就不会——(他停下来,自觉羞愧。) 埃德蒙  (忽然间感觉精疲力尽,万分痛苦)你的话对,爸爸。我知道妈妈巴不得如此。 蒂龙  (悔不该)没这话!她对你是最慈爱的!我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因为你把我惹得气没处发,像你那样翻旧账,又说你怎么恨我—— 埃德蒙  (木然)爸爸,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忽然笑逐颜开——醉醺醺地开起玩笑来)我跟妈妈一样,不管你怎样,对你的感情总是好的。 蒂龙  (也有点醉意,龇牙回笑)我也可以说我对你也同样地有好感。说老实话,你这个儿子并没什么了不起。这叫作“亲生的孩子不嫌丑”。(两人相对咯咯地笑,一半是父子之情,一半也是喝醉了,借酒发疯。蒂龙改换话题)我们这副牌怎么了?该轮到谁打? 埃德蒙  大概轮到你了。 (蒂龙打出一张牌来,埃德蒙随手吃掉,但是两人仍然忘了继续打牌。) 蒂龙  我的儿子,你也不要为了今天的坏消息过分地难受。两位医生都对我担保说,只要你到这个地方去肯守规矩,六个月之后就可以治好,最多一年。 埃德蒙  (脸又绷起来)不要哄我了,你才不信他们的话呢。 蒂龙  (过分猛烈而不自然)我当然相信!我干吗不信,哈代医生和那位专家,不是两人都…… 埃德蒙  你以为我会死的。 蒂龙  胡说!你疯了! 埃德蒙  (更加怨恨)所以,你心里想,干吗白花钱呢?所以,你就准备把我送到一个公立农场去—— 蒂龙  (良心责备,仓皇失措)什么公立农场?我只晓得那地方叫“山镇疗养院”,两位医生都说这是你能去的最好的地方。 埃德蒙  (毫不留情)省钱最好的地方!换句话说,尽量省钱,最好一分钱不花。爸爸,你不要抵赖!你明明知道“山镇疗养院”是州政府办的慈善机构!杰米早就疑心你会向哈代哭穷,所以他想办法叫医生把真话说出来了。 蒂龙  (勃然大怒)你哥哥那个喝醉了酒的流氓!我把他一脚踢到阴沟里去!从你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你面前捣我的鬼,挑拨你恨我! 埃德蒙  公立农场这句话是真的,是不是,你不能抵赖吧? 蒂龙  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就算是州政府办的又有什么关系? 那也并不是一定不好。州政府有经费可以把疗养院办得比私人的更好。我去利用它又有什么不对?你我有资格利用它,我们都是这里的公民。我在这里是有产业的,我每年缴税养它们。我们的税高得要命—— 埃德蒙  (气得反唇相讥)当然高喽,他们算算你的产业一共值二十五万。 蒂龙  胡说!全都抵押掉了! 埃德蒙  哈代和那个医生明知道你拥有多少家当。我真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看见你那样哭穷,示意要他们送我到一个慈善机构去! 蒂龙  你又在胡说!我别的没说,我只告诉他们,我们住不起财主们住的疗养院,因为我的几个钱通通放在地产上了。这是事实! 埃德蒙  可是,后来你到俱乐部去和麦桂会面,又让他敲了一笔竹杠,卖给你一块蹩脚的地皮!(蒂龙正开口想抵赖)别不承认了!你们这笔交易做成之后,我们俩在旅馆的酒吧里碰见了麦桂。杰米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又敲了你一笔,他跟我们挤了挤眼睛,然后哈哈大笑! 蒂龙  (无力地想撒谎)他是撒谎,如果他告诉你—— 埃德蒙  你自己别撒谎!(越说越激动)天啊,爸爸,自从我出门航海,自己独立,知道吃苦是怎么回事,挣钱是多么不容易,尝过一文不名,白天没饭吃,晚上没地方睡的滋味,我总是想法子原谅你,因为我知道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同你较真。他妈的,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要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真要急得人发疯了!有时,我想起自己做过一些浑蛋的事,我对自己也只好不大较真!我一直跟妈妈一样想,知道一碰到钱的问题你就不得不如此。但是我的老天爷啊,今天你这种做法未免太过分了!想起来我真要恶心!并不是因为你待我怎么坏。他妈的,那我也不计较了!像我这样,对你态度也很坏,不止一次了。不过想想,为你的儿子害痨病的问题,你居然能做出这种寒酸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这个脸!你难道不晓得哈代这张嘴,把话传出去,他妈的,全城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天,爸爸,你难道完全不顾面子、不怕羞耻吗?(气得几乎爆发出来)告诉你,这次我可不饶你!他妈的什么公立农场我是不去的,只是替你省几个臭钱,让你好去多买几块破地皮!你这个满身铜臭的老吝啬鬼。(他喉咙呛起来,说话声音气得发抖,接着一阵咳嗽。) 蒂龙  (被攻击得体无完肤,在椅子里往后躲闪,被儿子骂得虽然很气,但内心的惭愧与内疚却更甚。结结巴巴地)别再出声了!别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喝醉了!我不跟你计较。不要咳了,我的儿子。无缘无故地自己发脾气发成这样。谁说你一定要去什么“山镇疗养院”?你自己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好了。花多少钱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的病能治好。你不要骂我是满身铜臭的吝啬鬼,我不过是不要那帮医生拿我当作百万财主可以随便让他们敲诈罢了。(埃德蒙的咳嗽此刻停了。他满脸病容、很虚弱的样子。他父亲很怕地瞧着他)我的儿子,你的样子很虚弱,再喝一杯提提神吧。 埃德蒙  (一把抓过酒瓶来,倒了满满的一杯——软弱地)谢了。(把威士忌一口干掉。) 蒂龙  (替自己也倒了一大杯,瓶子倒空了,然后一口喝掉。他头低下来,瞪眼看着台面上的牌——恍恍惚惚地)轮到谁打牌了?(他呆呆地往下说,并无怨意)满身铜臭的老吝啬鬼。也好,也许你的话不错。也许我不得不如此,虽然自从我有了一点儿钱之后,我一直就是掏出钱来在酒吧里请张三李四喝酒,或是慷慨地借钱给揩油的朋友,明知道借出去是不会还的——(嘴松弛着,自我嘲笑的样子)当然,那种慷慨也只是在酒吧间里灌饱了威士忌之后。等到我头脑清醒,待在家里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大方了。我就是小时候在家里吃过苦,才知道一块钱的来之不易,又唯恐到老会住穷人院。打那时起,我就不相信我一辈子能靠运气。我老是怕运气会转变,弄得不巧有一天一生赚的几个钱都会搞光。说来说去,多置一点儿地产心里总觉得安全些。这虽然不一定合理,但这是我的想法。银行会倒闭的,银行一倒你的钱也跟着就没了,可是脚踏实地的地产永远是丢不了的。(突然之间,语调变得高傲)你说你知道我小时候吃过苦的。你知道个屁!你怎么会知道?你从小什么都有——有奶妈照应,上学堂,上大学,虽然你没有念完。从小到大不愁吃穿。不错,我知道你也做过一阵子苦工,到外国去把钱花光了,举目无亲,我倒也佩服你有这个精神。可是,那到底是弄来玩玩的,像小说里的冒险故事,不是真的。 埃德蒙  (没精神的样子,反唇相讥)对了,尤其是我在“吉米神父客店”酒吧里想自杀——几乎真自杀的那一次。 蒂龙  那是因为你神经不正常。只要是我的儿子就不会——那是因为你喝醉了酒。 埃德蒙  我一点儿没喝醉,脑子清楚得很,所以才会闹成那样。我就是不该动脑子。 蒂龙  (一半酒醉,一半恼火)不要又在说什么他妈的无神主义的鬼话!我不要听。我不过是解说给你听——(藐视地)你怎么懂得挣钱的难处?我十岁的时候,我的父亲把我母亲丢下跑掉了,跑回爱尔兰老家去等死。他果然没等多久就死掉了,也是活该,我巴不得他死后下地狱去受罪。好像是把毒耗子的毒药当面粉,或是白糖什么的,吃了毒死的。当时,也有人传说他并不是无意搞错。可这是胡说,我们家从来没有人—— 埃德蒙  我可以打赌,他不是无意的。 蒂龙  你总是不往好处想,这是你哥哥做的榜样。无论什么事,他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不去管他了。再说我母亲,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陌生的外国,还带着四个小孩:我和一个大不了几岁的姐姐,还有两个比我小的妹妹。我的两个哥哥早已离开家了。他们也没法子帮忙,自己维持生活都来不及。他妈的,我们的那种穷法才不是小说里面看了好玩的故事呢。我们家住的是破破烂烂的房子,可是前后还有两次因为付不起房租被房东轰出来,家里仅有的几件破家具给扔到大街上。我母亲和姐姐直哭,我也哭,可是我还拼命地充硬汉不让眼泪流出来,因为我是男的,是一家之主啊。只有十岁,你想想看!我学是上不成了。我去做工,我在一个机器工厂里一天做十二小时的工,学做锉子。那个工厂就像马房一样,又臭又脏,下起雨来屋顶上漏水,夏天像烤在炉子里一样。冬天没有火,我们的手都冻僵了。屋子里只有两个又小又脏的窗子,天阴的时候,我坐在那儿简直要把腰弯得眼睛几乎碰到锉子上才看得见!你还谈什么做工!而且,你猜我拿多少工钱?五毛钱一星期!我讲真话!五毛钱一星期!可怜我母亲一天到晚到“花旗”45人家帮工、洗衣服、刷地板,我姐姐缝衣服,我的两个妹妹留在家里管家。我们从来没有穿得暖、吃得饱,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有一年感恩节,或者是圣诞节,母亲在那儿帮工的一个“花旗”人家多给了她一块钱赏钱,她回家时就把它全买吃的东西了。我还记得她欢天喜地地抱着我们几个小孩,一面亲着我们,一面快乐得流着眼泪说:“光荣归于上帝,我们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像今天这样大家都有得吃!”(他用手揩揩眼泪)我母亲真是好人,真勇敢,没有比她更好、更勇敢的人了。 埃德蒙  (受了感动)那是没有问题的。 蒂龙  她一生别的不怕,只怕到老病了,死在穷人院里。(他停了停——接着咬牙带笑地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做吝啬鬼。在那年头,一块钱可了不起啊。你要知道,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大是改不掉的。我到今天还是不得不贪便宜。假使我说这个公立农场的疗养院是上算的交易,你也得原谅我。两位医生都告诉我那个地方不错。你一定要相信,埃德蒙。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不是一定要你去的,如果你不愿意去。(使劲地)你自己挑好了,什么地方都可以!不用管它要多少钱!什么地方我都出得起。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不离谱。(听他父亲补上这句话,埃德蒙忍不住笑了,怨气全消。他父亲接着滔滔不绝地,做出并不介意的神态)那位专家还介绍了另一家疗养院。他说这家疗养院的成绩是全国第一流的,是一伙有钱的工厂老板捐出钱设立的。病人多半是他们的工人,可因为你是本地居民,你也有资格去。这家疗养院基金那么多,他们不用收多少费,只要七块钱一星期,你可以得到十倍于这个数目的好处。(赶忙加一句)不是我又要叫你去这里去那里,你知道。我不过把我所听到的讲给你听。 埃德蒙  (抿着嘴笑——若无其事地)哦,我懂你的意思。看样子,这是非常合算的事。我很高兴去这个地方。问题不就解决了?(忽然又感觉痛苦和绝望——呆呆地)不管怎样,没什么关系了,不谈也罢!(改换话题)我们这副牌打得怎样?该谁出了? 蒂龙  (机械式地)不知道。大概是我吧。不,是你。(埃德蒙打出一张牌来。他父亲吃了,然后正想从自己手上打出来时,又把牌忘了)不错,也许我小时候那个教训对我的一生影响太深了,让我把钱看得太重,弄到后来把我舞台艺术的前途也断送掉了。(闷闷不乐地)我的儿子,我从来没当任何人的面承认过,可是今晚我心里难过,真像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要装什么门面、顾什么面子?花几个大钱买的那出破戏居然那么红、那么叫座,弄得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一味只想靠这q出戏稳稳地赚钱。打那时起,我一年到头就排这出倒霉的戏,等到我觉得不对、想法子排点别的戏时,已经太晚了。观众们早已认定了这是我的拿手好戏,不欢迎我演什么别的戏了。他们的眼力可不差啊!我一年一年地演那场老戏,偷懒、不学新戏、不肯用功,把我年轻时候的天才都给糟蹋掉了。你不要说,一季下来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费吹灰之力!谁也受不了这个诱惑。可是,回想看看,在我没把这出鬼戏买下来之前,大家公认我是全美国数一数二、最有前途的、优秀的青年演员。那时候,我可拼命卖力啊。我早先丢掉一个工厂里的好差事跑到舞台上去当配角,因为我爱好戏剧。那时候,我野心好大啊。我把所有的剧本都找来念了。我用功念莎士比亚,把它当作《圣经》一样念。我自己教自己,把很重的爱尔兰土音都给改过来了。我深深地爱上莎士比亚。对于我朗诵莎士比亚伟大的诗句那种快乐真是活在世上也没有白费,叫我不拿一文钱去演他的戏我都情愿。而且,我一演他的戏就有灵感,演得还真好。假使我努力下去,我满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莎士比亚演员。那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八七四年,大明星爱德文·布施受聘到我们芝加哥的那家戏院来,我是本台的主角。我就同他串演莎士比亚:一场我演卡修斯,他演布鲁特;一场我演布鲁特,他演卡修斯;我演奥赛罗,他就演伊亚哥。这样轮流下去。46我第一次演奥赛罗的那一晚,布施先生跟我们的经理说:“那个年轻小伙子演奥赛罗比我演得还要好!”(骄傲地)别忘了,那是布施的话。当代最伟大的舞台明星,他这样夸我!而且,并不是过奖——我那时不过二十七岁!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晚上真是我舞台生涯的顶峰!真是所谓前程似锦!后来一阵子,我还是扶摇直上,志向崇高无比。娶了你母亲。你问她当年我是何等气概。她对我的恩爱只会增加了我的雄心壮志。可是没过几年,我就交了那个倒霉的好运气,套上了那出好赚钱的新戏。起初,我倒不以为那出戏会赚钱,只知道是一出英雄美人的戏,我可以演得比任何人都好。不料一上演就创下了票房纪录——这一来我可就被套上了——为了每年净赚三万五、四万块钱!不要说!这在当年算是发了一笔大财——就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不错啊。(痛恨地)他妈的,我不知道一心想买什么,肯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哎呀,算了吧,现在悔之晚矣。(他迷迷糊糊地看看手里的牌)该我打,是不是? 埃德蒙  (受了感动,向父亲投来同情的目光——慢吞吞地)爸爸,好在你告诉我这段事情。我现在对你的认识比从前清楚多了。 蒂龙  (下巴松弛,歪着嘴笑)也许我不应该告诉你,也许你听了只会更瞧不起我。至于要教你赚钱的来之不易,这也不见得是一个好教训。(刚说出“赚钱的来之不易”这句话,脑子里不期然地联想,看看上面的吊灯,脸上显出不愉快的样子)多点那么许多灯照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关掉几盏,你不在乎吧?我们不需要这么多灯。不但如此,我们也大可不必帮电气公司赚那么多钱。 埃德蒙  (几乎要大笑,尽量忍住——和颜悦色地)当然不必,把它们关掉好了。 蒂龙  (举止笨重,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来,伸手上去乱摸,想要关灯——同时又回到刚才脑子里的思路上去)不错,我真不知道当初一心想买什么。(他拧掉一盏灯)我可以发誓,埃德蒙,现在你要给我一亩地,我也不买,银行里一块钱存款都没有,我都心甘情愿——(一面说,一面又拧掉一盏灯)我情愿到老无家可归,弄到穷人院里去也不在乎。如果回顾自己一生的事业,能够说得上是做到了第一流的艺人,没有辜负早年的天才。(他把第三盏灯拧掉,只剩下台灯还点着,然后沉重地又坐下来。埃德蒙忽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有点勉强和讽刺。蒂龙感觉委屈了)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谁? 埃德蒙  不是笑你,爸爸。我笑一个人的一生,简直是狗屁,毫无道理。 蒂龙  (咆哮)你又悲观了!人生并没什么错,错就错在我们自己——(他念起莎翁的名句来)“亲爱的布鲁特,不怪天,不怪命,怪只怪自己不长进。”47(停了一停——然后闷闷不乐地)布施夸我奥赛罗演得好的那句话,我叫那位经理一字不改地记下来。我把那张纸藏在怀里的钱包里藏了好几年。我不时地掏出来看看,看了又看,到后来越看心里越难过,也不想再看了。不知道那张纸现在放到哪儿去了?总觉得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起来的—— 埃德蒙  (心里沉痛,嘴里还在打趣)可能藏在阁楼上那一只旧箱子里,跟妈妈的结婚礼服放在一起。(可是看见父亲向他瞪眼,又快快地加一句)我的老天,咱们既然打牌,就打吧。(他把他父亲先前打的那张牌吃进去,自己又打出一张来。接下去几分钟,两人像机器人一样继续打牌。然后,蒂龙忽然停住,侧耳倾听楼上的声响。) 蒂龙  她还在走来走去,天晓得她什么时候才去睡觉。 埃德蒙  (紧张地央求)看耶稣的面子,爸爸,不用管她了!(他伸手过去,倒了一杯酒。蒂龙起初要反对,想想也罢了。埃德蒙喝酒,然后把酒杯放下来,他的表情改变了。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好像是借酒装疯,故意做出伤感的样子)是的,她在我们头上,离我们远远的,走来走去,一个过去的冤魂。我们呢,却坐在这儿,一面假装忘掉过去的一切,一面把耳朵竖起来,要听有没有一点儿声音。只听见雾水从屋檐上一滴一滴地滴下来,像一架发条断了的破钟——也可以说像在蹩脚的酒店里咸水妹不值钱的眼泪疏疏落落地掉在桌面上,和着一摊隔夜啤酒!(他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怎么样,这句话不错吧?是我自己创作的,不是引用波德莱尔的。你的儿子还有两手吧!(喝醉了酒加倍唠叨)刚才你告诉我你生平几件得意的事。我也有过,你要听吗?都是跟航海有关系的。我记得有一次,我乘着一只方头帆船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迎面吹着风,天空上一轮明月。那只破船倒也乘风破浪按十四节的速度前进。我躺在斜桅杆上面,脸朝船尾,脚底下的海水打成泡沫,头顶上每根桅杆都高高地扬着帆,在月光里一片片雪白的。眼前的美景和船身唱歌一般的节奏整个把我陶醉了,一时忘掉了自我——的的确确好像丧失了生命,像是突破了樊笼,飞向自由!我整个融化在海水里,化身为白帆,又像是浪花飞溅。我自身变成美丽的节奏,变成月光、船和星光隐约的天空!我感觉到自己伟大,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觉得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平安,与自然融为一体,有说不出的喜悦,超越了自己渺小的生命、人类共同的生命,而达到了永生!也可以说是达到了上帝。还有一回,我在美国邮船公司的一只船上。大清早,我被派往桅楼上值班。那一次,海水是平静的,只是懒懒地一起一伏,把船像打瞌睡一样轻轻地晃来晃去。船上的搭船客还在睡梦中,船员也一个都看不见,四周毫无动静。在我背后,在我脚底下,一堆堆的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我在那里做着梦,也不管我的职责,只觉得孤零零的一个人,高高在上,远隔尘世,眼睁睁地看着晨曦多彩多姿的美梦,偷偷地渗透到原来水天一色的一片。就在一刹那,我又觉得摆脱了人生的桎梏,浑身自由,得意忘形。我感觉平安,好像抵达了最后一个海港,不再需要追求,只有满足的快乐和安慰。那种感觉超过了人生一切的丑恶,贪婪而可怜的希望、恐惧和幻梦!再有,不止一次,我泅水远远地泅到海里去,或是一个人躺在沙滩上,我也有过同样的感觉。仿佛化身为太阳,或是热烘烘的沙,或是贴在岩石上的绿颜色的水藻随着浪头漂动。像是圣徒理想中的至福,又像是掩蔽万物的幕,无形中有手把它拉开,让你一眨眼的工夫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了秘密,你本身就是秘密。一眨眼工夫,什么都有了意义!然后手一放,幕又垂下来,把你一人留在外边,又迷失在雾中。你就跌跌撞撞地不知往何处去,也不知所为何来!(苦笑)真是一个大错,我生而为人。假使生而为一只海鸥或是一条鱼岂不是更好?作为一个人,我永远是一个生活不惯的外人,一个自己不怎么要,也不怎么被人所要的人,一个无所依归的人,始终不免有一点儿爱上了死亡! 蒂龙  (瞪眼瞧着小儿子——心里佩服)不错,你倒是天生有一点当诗人的料子。(同时心怀鬼胎表示反对)可是什么“没人要”“爱上死亡”,那又是一套悲观、病态的话。 埃德蒙  (冷嘲热讽)什么诗人的“料子”!我怕我是像那个永远讨烟抽的叫花子。他连做卷烟的料子都没有,只有烟瘾。我刚才所想形容的,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这样交代一下。我要是不死的话,我的能力只限于此。也罢,我们至少可以说这是老老实实的写实主义。咱雾里人说话天生就结巴。(一停。然后两人同时惊跳起来,听见屋子外面的声响,好像有人绊了一跤,跌在门前的台阶上。埃德蒙龇着牙笑了)哈哈,那不是我们期待着的老兄?我看他一定醉得不亦乐乎。 蒂龙  (蛮不高兴)那个不务正业的流氓!他居然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子,算我们倒霉!(他蹒跚着站起来)快点叫他上床睡觉,埃德蒙。(他从旁门走到阳台上去。这边只听见杰米跨进穿堂,大门“砰”的一声在他背后关上。埃德蒙望着他哥哥踉踉跄跄地跨过前客厅,心里好笑。杰米进来了。他醉得很可以了,两腿软软的,不听调度。他的眼睛像玻璃做的一样,脸上浮肿,说话含糊不清,下巴耷拉着像他父亲一样,嘴唇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杰米  (站在门口,身子两边摇晃,眼睛直眨——大声嚷嚷)怎么好!怎么好! 埃德蒙  (毫不客气)喂,轻一点,好吧! 杰米  (眨一眨眼看清楚了)哦,小弟,是你。(一本正经地)我醉得像一个王八羔子。 埃德蒙  (冷冷地)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 杰米  (龇着牙傻笑)不错。这叫作何必多此一举,嘿?(他弯下腰来拍拍膝盖)闯了一个大祸。前门的台阶跟我过不去,趁着雾大埋伏在那儿算计我。外边非盖一座灯塔不成。怎么里边也这么黑?(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啦,黑得像地狱一样?咱打开窗子说亮话。(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中间的圆桌,口中念念有词,背着吉卜林的诗句) 踩着水跨过喀布尔河,向前进、进、进, 在黑夜里跨过喀布尔河! 大家把牢水里的木桩向前进、进、进, 踩着水在黑夜里跨过这条河。48 (他两手在吊灯上摸索了好半天,总算把三盏灯都扭开)这才像话。管他妈的老瘪蛋!那个老吝啬鬼跑到哪儿去了? 埃德蒙  在外面阳台上。 杰米  怎么能叫人在加尔各答的黑洞里过日子。(一眼看见桌上那满满一瓶的威士忌)嘿!我浑身发抖,发酒疯了!(伸手过去乱摸,把瓶抓住)他妈的,真的是一瓶酒。老头儿今晚怎么啦?老糊涂啦?不然的话,怎么会把这个忘记在外边。趁热打铁,这是咱一生的成功秘诀。(他满满地倒了一大杯。) 埃德蒙  你现在已经醉了,再来一杯你该醉倒了。 杰米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别装蒜了,小弟。你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小心地慢慢坐下来,把那杯酒高高地举在手里。) 埃德蒙  也好,醉倒了由您自便。 杰米  问题就是醉不倒。我今晚喝的酒可以沉一只船,可是船老不肯沉。好吧,再试试看。(他喝酒。) 埃德蒙  把瓶递过来,我也来一杯。 杰米  (忽然大哥照应小弟的神态,一把抓住酒瓶)你不行。只要我在这儿,你可不能喝酒。这是大夫嘱咐的。也许别人不关心你的死活,可是我关心,我的小弟弟。我疼你疼得要命,小弟。我别的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你了。(把酒瓶紧紧地抓住)要问我要,我可不给你酒喝。(他虽然有一点儿借酒发疯,骨子里也有真挚的兄弟情。) 埃德蒙  (有点讨厌)算了吧。 杰米  (心里委屈,脸绷起来)我的真心话,你不信吗?还当我喝醉了胡说?(把酒瓶推过来)好吧!你要找死就喝吧。 埃德蒙  (看见哥哥生气——亲热地)我当然明白你是爱护我,杰米。我也是要戒酒的,但是今晚不算。今天发生的倒霉事太多了。(他倒了一杯酒)我敬你。(把酒喝下去。) 杰米  (一时清醒过来,可怜他的弟弟)我知道,小弟。今天一整天,你都很倒霉。(接着用讥诮刻薄的口吻)我猜那个老瘪蛋盖世伯49并没有劝你戒酒吧,恐怕还要送你一箱酒带到替穷病人做慈善事业的公立农场去喝。你早一天翘辫子,他可以多省一天钱。(藐视、怨恨至极)什么王八蛋的父亲!我的天,你要是把他写成小说中的人物也没人会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人! 埃德蒙  (替父亲辩护)唉,爸爸也没怎么,你得懂得他的心理——有些事情只好一笑置之。 杰米  (全不饶人)哦,原来他又来跟你诉说他的苦经了,是不是?他可以哄得了你,可是哄不了我。我再也不信那一套了。(说到这里又慢下来)可是,有时想想,有一件事我也蛮可怜他。可是,就连那个他也是自讨的,根本就是怪他不好。(连忙加一句)他妈的,也不用谈了。(他一把把酒瓶抓过来,又倒了一杯,此刻又显得更醉了)刚才那一杯倒是相当凶。这杯喝下去可以把我送到爪哇国去了。你有没有告诉老瘪蛋,哈代大夫被我一逼只好承认这个疗养院是一个慈善机构的收容所? 埃德蒙  (不情不愿地)我告诉他。我说我不愿意去,现在问题都解决了。他说我要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笑着补上一句,但毫无怨意)当然,只要价钱不离谱。 杰米  (醉醺醺地学他父亲的声音)当然可以,老二。只要不离谱。(讥诮)换句话说,还是要送你到一个蹩脚的收容所去。真不愧为《钟声》那出戏里的老吝啬鬼盖世伯,这个角色他不用化装就可以演得很像。 埃德蒙  (有点讨厌了)请你住嘴,好吧。什么老瘪蛋、盖世伯的,我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杰米  (耸了耸肩——口齿不清地)好的,好的,只要你不在乎——随他怎么安排好了。你的死活我也不管了——我的意思是,只希望你不要死。 埃德蒙  (改换话题)你今晚在城里干吗来着?上梅咪那儿去了吗? 杰米  (醉得厉害,头直点)对了,怎么不上那儿去?除此之外,我可以在哪儿找得到女性的安慰?还有人爱你,别忘了爱。没有好好的一个女人的爱,一个人一辈子也白活了,他妈的白活了。 埃德蒙   (也有醉意,咯咯地笑起来,索性一松,让酒去起作用)你这个神经病。 杰米  (侃侃而谈,朗诵王尔德《娼妓公馆》的诗句)50: 我就转脸对我的爱人说: “死人陪了死人去跳舞, 尘土团团转的是尘土。” 但是,她——她听见提琴声响处, 就离开我身边,走进去: 爱进入了肉欲之家。 然后音乐忽然不成调, 舞伴一对对也不再跳…… (他背不下去,口齿不清地)诗里的话不全对。如果我有爱人陪我的话,我并未注意到。她大概是一个鬼吧。(稍停)你猜我在梅咪家销魂,挑的是哪一个美人?小弟,你听了也要笑。我挑了肥紫罗兰。 埃德蒙  (醉得笑不可止)真是?我不信。怎么挑了那个!他妈的,体重至少有一吨。你干吗那样,开什么玩笑? 杰米  不是开玩笑,非常严重的事。等到我走进梅咪的门,我的情绪已经非常低沉——为自己伤心,也为世界上所有像我这样的可怜虫伤心,急于投入随便什么女人的怀抱里大哭一场。你知道那种心情,每逢酒神捉弄你,在你心弦上弹奏伤感音乐的时候。他妈的,我一进门,梅咪反而向我诉起苦来,埋怨这两天生意多么不好,又说她要请肥紫罗兰卷铺盖。她的主顾没有一个瞧得上肥紫罗兰的,留她唯一的原因是她会弹琴。可是,近来肥紫罗兰喜欢喝酒,常常喝醉了不能弹琴,一天到晚只晓得吃。肥紫罗兰人老实、心肠好,梅咪也可怜她,假使把她轰出去真不知道她怎么过活。话虽如此,梅咪毕竟要做生意,不能白养着一批肥婊子。你看,听了这番话叫我替肥紫罗兰难过,因此我就用了你的钱花了两块大洋陪着她上楼去。并不是心怀不轨,你知道我喜欢肥女的,但是也不见得要那么肥。我一心指望跟她两个人谈谈心,谈谈彼此的悲伤身世。 埃德蒙  (醉得咯咯地笑)可怜的肥紫罗兰!你一定向她背诵吉卜林、斯温伯恩和道生的诗,还向她说什么“我始终忠于你,辛娜拉,我有我的一套”。 杰米  (嬉皮笑脸地)可不是——好在有酒神在里边作曲伴奏。她让我啰唆了一大堆倒也受着。可是,弄到后来她火了,跟我大发脾气,认为我带她上楼的目的是要开她一个玩笑。她把我臭骂了一顿,大声嚷嚷,说什么她总比我这个只会背诗的酒鬼强。然后,她哭起来了。我只好说我喜欢她就是因为她肥,她也愿意相信我的话,就陪她睡了。证明我说的是真心话,她这才高兴起来。我走的时候,她跟我亲嘴,跟我说她老早就爱上了我。我们俩在走廊里彼此抱着流了一阵眼泪,一切言归于好,只差梅咪当我神经错乱了。 埃德蒙  (冷嘲热讽地朗诵) 卖笑的和逋逃的各有欢乐的贡献, 凡夫俗子永远无法理解。 杰米  (酒醉糊涂地直点头)一点儿也不错!玩得还很够味。早知如此你应该跟我一道去的,小弟。梅咪还问你好。听说你病了,她好难过。她倒是说真话。(他停了停——然后装出二流戏子那种自作多情的作风)小伙子,今晚的事叫我眼睛雪亮,发现了自己伟大的前途!我将放弃舞台艺术,把它奉还给杂耍团里的海报,因为那是它的本行。我自己还是尽量发挥我天赋的才干,用得其所,将来一定可以登峰造极!我可以成为马戏班肥女郎的爱人!(埃德蒙听了哈哈大笑。杰米的情绪一下子又变成傲然,目空一切的样子)呸!你想,我居然堕落到这步田地,跟这个倒霉的小地方的一个胖婊子勾搭上了!大爷从前在纽约百老汇好不威风,哪一个漂亮的女明星不来追我!(朗诵吉卜林《流浪大王六行诗》的诗句)51 总而言之,咱是过来人, 走遍康庄大道满天下。 (沉湎在忧郁之中)不对。康庄大道是骗人的话,崎岖小道才对。走上去管保把你送到不知何处去。我现在已经到那儿了——不知何处,无地自容。天下多半人的下场都是那样,虽然有些傻瓜抵死也不肯承认。 埃德蒙  (冷嘲热讽)别放狗屁!再过一会儿,你又要痛哭流涕了。 杰米  (吃了一惊,恶狠狠地看了弟弟一眼——口齿不清地)不要——他妈的,那么横。(突然改变口风)你的话也对。悔之晚矣!肥紫罗兰这个小姑娘还不错。我亏得陪她睡了一觉。耶稣基督的牺牲精神。把她弄得不再伤心了,自己也玩得开心。你该跟我去的,小弟,去玩一下会忘掉自己的烦恼。巴巴地跑回家来眼看着解决不了的问题发闷又有啥用?算了,算了,什么都完蛋,没有一点儿希望!(他住了嘴,头沉重地直往下垂,两眼闭拢——忽然间把头一抬,脸上铁青的,狂声朗诵起来) 如果把我送到高山上去吊死, 我的娘,我的亲娘哟! 我知道伟大的母爱还会跟随我…… 埃德蒙  (粗暴地)住嘴! 杰米  (横了心,用鄙夷和仇恨的声音)喂,吸毒鬼上哪儿去啦?睡了吗? (埃德蒙把头一仰,好像让人打了一巴掌。两人紧张,不作声。埃德蒙脸色惨白。随即,他气得爆发起来,从椅子上跳起身来。) 埃德蒙  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他一拳朝着他哥哥脸上打过去,还好打在颧骨上滑了过去。杰米本能地做自卫的反应,待要从椅子里爬起来打架时,忽然间酒似乎醒了,想起方才所说的话自己也惊慌起来,又颓然地倒回椅子上。) 杰米  (很难过地)打得好,小弟。我真是该打,简直是发昏了——酒醉糊涂。小弟,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埃德蒙  (怒气渐消)我知道你绝对不会说那种话,要不是——可是我的天,杰米,不管喝得怎样醉,也不能说那种话啊!(他停下——难过地)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我们俩从来也不——这样吵架。(他嗒的一下倒回椅子上。) 杰米  (声音沙哑)没关系。打得好。我这个烂舌头,最好一刀割掉。(头低下来,把脸藏在手里——呆呆地)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太失望了。这次,妈妈可真把我唬住了。我真以为她这下子全戒掉了。她老是说我往坏处想,可是这回我真是往好处想。(他的声音飘然无主)我大概因为上了当,心里还不能饶恕她。当初,我抱着多大的希望。看了她的样子,我简直大胆地希望,如果她能戒掉那个,可能我也——(他哭起来,最可怕的是,看上去不像是喝醉了酒涕泗横流,而是脑子清醒时的放声大哭。) 埃德蒙  (自己也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天啊,我心里还不是跟你一样!别这样了,杰米! 杰米  (抽抽噎噎地没法止住)我跟妈妈在一块儿比你久多了。永远不会忘记第一次我是怎样发现的,亲眼看见她打吗啡针。天啊,我以前做梦也没想到除了妓女以外还有别的女人会用毒药!(停了一停)现在,再加上你害了痨病,我真是吃不消了。我们两人不只是兄弟,你是我一生唯一的知己。我爱你爱得要命,我为你什么都可以牺牲。 埃德蒙  (伸手过去拍拍他的膀子)我知道的,杰米。 杰米  (哭完了——两手从脸上放下来——语气里含着一种特别的怨意)可是,我看你一定听够了妈妈和老瘪蛋说我的坏话,说我老是往坏处想,你一定以为我现在脑子里面想:爸爸老了,没几年活了,假使你死了,爸爸所有的产业就归妈妈和我两人,所以你想我心里一定希望—— 埃德蒙  (气愤)住嘴,你这个浑蛋!你怎么,他妈的,会起这种念头?(他此刻忽然注视着哥哥,用控诉的口吻问)咦,我倒要知道,你脑子里究竟怎么会起了这种念头? 杰米  (一时糊涂起来——又显得喝醉了酒的样子)不要装傻了!我不是告诉你大家老是说我往坏处想,弄得我几乎不得不——(忽然发酒疯,生起气来)你在搞什么玩意儿,难道真要加给我一个罪名不成?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了!以我在世上的阅历,你一辈子也休想胜过!就算你读了几本破书,不要就以为你可以玩弄我!你是什么,不过是一个还未成人的大孩子!妈妈爱,爸爸宠!我们家的宝贝!近来,你头大得简直不像话了。你有什么可佩服?只不过在无名的小城报纸上登了几首诗!他妈的,我从前念大学时在文学月刊上写的东西都比这个好!你还是醒醒吧!你并没有了不起的成就啊!你让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丑把你捧得得意忘形,什么前程远大——(忽然间,他的腔调又变为自怨自艾。埃德蒙已经把脸掉过去,不去理会他哥哥攻击他的这番话)哎呀,小弟,算了吧,我说的等于放屁。你知道我不是存心说的。你有成绩,做哥哥的是再高兴不过了。(喝醉了酒悻悻地)干吗我不高兴?还不是自私自利。你做得好,我脸上也有光彩。你长大成人,我的功劳可比什么人都大。我把你教会了,教你怎么玩女人、不上当、不做瘟生!再说,你会念诗,是谁教你念的?举个例子,斯温伯恩的诗是谁教你的?是我!我一度想写作,因此我也影响了你,希望有一天成为一个作家!他妈的,你不只是我弟弟,你是我一手创造的!你是我的弗兰肯斯坦!52(他酒兴大发,越说越激动。埃德蒙此刻觉得有趣,只好笑了。) 埃德蒙  好,好,就算我是你造出来的弗兰肯斯坦。咱俩来喝一杯吧!(他笑着)你这个神经病! 杰米  (舌头转动不灵)我来喝一杯。你不能喝,我得看护着你。(他伸手过去,一脸心疼的样子傻笑,抓住他弟弟的手不放)不要怕进这个什么倒霉的疗养院。他妈的,你可以对付过去,易如反掌。不到六个月,你就可以完全复原了。可能你根本没有痨病,医生都是招摇撞骗的。许多年前,他们就对我说要是不戒酒早晚就会翘辫子——可是我还活着。都是骗子,只要能搞到你的钱,什么话都说。据我看,管这个公立农场的人一定都贪污。每次医生们送一个病人去就拿一点好处。 埃德蒙  (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人真是够受的了。我看到了世界末日,你也会告诉大家只要使几个钱什么事都买得通。 杰米  怎么不是?背后塞给上帝几个钱,你就可以得救,可是你要是一文不名,那只好下地狱!(他说出这句亵渎上帝的话自己龇牙一笑,埃德蒙也只好跟着笑。杰米接着说)“因此把钱放进你的钱袋。”53这句话天经地义。(嘲笑地)我的成功秘诀,请看我多么得意!(他把埃德蒙的手放开,倒了一大杯酒,咕嘟一口干掉。他醉眼迷糊,亲热地瞧着他弟弟——又把他的手抓住,又开始口齿不清地,但是很奇怪,诚恳有力地说起来)你听我说,小弟,你就要走了,也许没有别的机会跟你说话了,也可能喝得不够醉,不肯跟你说真话。所以,还不如现在告诉你。我早就该告诉你的——为你好。(他停下来——内心交战。埃德蒙瞪眼瞧着,有一点儿吃惊,也有一点儿不自在。杰米冲口说出来)不是喝醉了胡说八道,是真话。你仔细听着。我早就要警告你——对我提高警觉。妈妈、爸爸的话不错。我给了你许多很坏的影响,而且最坏的是,我是故意想害你。 埃德蒙  (不自在地)别说了!我不要听—— 杰米  嘘,小弟,你听着!我故意害你,想把你弄得不成器。至少一部分的我是这样做的,一大部分。这部分的我早已死了,一直是仇恨生活的。还说我教你要小心,不要蹈我的覆辙。说得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但那是虚伪的。那样做似乎表现出我做错了事也有道理,似乎喝醉了酒很罗曼蒂克,似乎玩的娼妓不是奇蠢无比、满身梅毒的下流女人,而是小说里描写的妖艳尤物。瞧不起正经工作,认为那是笨人才做的事。一直不愿意你出头,唯恐相形之下更显得我不行。总而言之,我希望你失败,老是嫉妒你。妈妈的宝贝,爸爸的宠儿!(他盯住埃德蒙,越望仇恨越深)而且,就是因为生你,妈妈才吸上毒的。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可是不管怎样,他妈的,我没办法,我把你恨死了! 埃德蒙  (几乎吓坏了)杰米,别说这种话!你疯了! 杰米  小弟,你也不要误会。我虽然恨你,可是我更爱你。我刚才坦白跟你讲这套话就证明我爱你。你看,我只有你一个可以说话的亲人,我不管你听了会不会恨我,我还是要说老实话。不过,我最后那句话本来并没有想说的——没有想一讲讲到那么远,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全部讲出来了。总而言之,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希望你上进、出头,在世界上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因为我也要千方百计地想法子使你失败。这是我无可奈何的,我恨我自己,所以要在别人身上报仇,尤其是在你身上。王尔德在《狱中纪事诗》里头把事情搞颠倒了。54一个人已经心死了,麻木不仁,所以才不得不弄死他心爱的东西。这样的说法才对。我已经死掉的这部分巴不得你的病治不好,甚至高兴看见妈妈又吸毒了!你晓得,这种人要把别人也拖下水去,他不愿意做家里唯一的死尸! 埃德蒙  我的天,杰米!你真是发疯了! 杰米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我的话不错。等你进了疗养院,没有我在跟前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不管怎样,记住你得提防着我——把我整个忘掉,就当我已经死掉——告诉人家:“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但是他已经死了。”然后等你出院之后, 小心不要上我的当!我会在家里等着欢迎你,欢天喜地地拍拍你的肩膀,称你为“唯一的知己”,趁你不防备在背后捅你一刀! 埃德蒙  住嘴!他妈的,我再要听你讲下去,我就不是人—— 杰米  (充耳不闻)只是不要忘了是我告诉你的、是我警告你的——因为我珍惜你。这点功劳总要给我。人之爱莫大于此,竟然警告乃弟不要吃乃兄的亏。(他此刻醉得厉害,他的头上下左右直摆)我的话说完了,心里舒服多了,像在神父面前忏悔一样。你饶恕我,小弟,是不是?你了解我。他妈的,你是个好孩子。不好也应当好,到底是我一手造成的。那么,你就好好地养病吧。可千万不要死,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小弟,上帝祝福你。(眼睛闭拢起来,嘴里还喃喃地)最后一杯酒——寿终正寝。(他倒身而卧,酒醉蒙眬,也不是真睡。埃德蒙痛苦万分,把脸埋在两手里。蒂龙轻轻地从外面阳台的纱门走进来,他的睡袍已经被雾水浸湿,领子翻上去遮着喉咙。他的面部表情严肃、鄙夷,同时也带着怜悯。埃德蒙没注意到他进来。) 蒂龙  (低声)谢天谢地,他睡着了。(埃德蒙一惊,抬起头来)我还当他永远没完了。(把睡袍的领子翻下来)我们最好让他躺在这儿把酒睡醒。(埃德蒙还是不作声。蒂龙瞧瞧他——然后继续)我听见他最后的一段话,那就是我一直要你提防的。现在,他既然亲口承认了,我希望你真的要小心提防了。(埃德蒙的样子好像毫无所闻。蒂龙怜惜地再补几句)但是,老二,你也不要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一喝醉就喜欢添油加醋地暴露自己的弱点,他对你十分友爱。这是他唯一的好处。(他低头端详杰米,眼中流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这个洋相真是够我受的!我的头生子——小时候那么聪敏、有出息,我指望他能够传宗接代、光耀门庭! 埃德蒙  (痛苦至极)别说了,好吗,爸爸? 蒂龙  (斟了一杯酒)糟蹋了!只剩下一个躯壳,这辈子完了!(自己喝酒。杰米在下面蠢动起来,似乎觉得他父亲站在面前,酒醉糊涂地挣扎着起来。现在,总算眼睛睁开了,向蒂龙眨眨眼。他父亲不期然地朝后退了一步作为戒备,脸上的肌肉僵硬。) 杰米  (忽然用手指着父亲戏剧性地朗诵起来) 克莱伦斯已到此,罔上作乱的小人, 曾在图斯伯雷战场上背后暗算我者。 众鬼神,上前捉拿,拿出去千刀万剐。55 (接着怨声地)你在看什么倒霉东西? (又讥诮地背诵罗赛蒂的诗句) 认清楚我的脸。我名叫“恨不得”, 叫“奈何天”“空悲叹”“生离死别”。56 蒂龙  你叫什么我很清楚,天晓得你这副尊容我不愿意看。 埃德蒙  爸爸,别再说了! 杰米  (冷嘲热讽地)爸爸,我有个好主意。本季可以重新排演《钟声》那出戏。里面一个大好的角色你不用化装就可以演的,吝啬鬼老瘪蛋盖世伯! (蒂龙掉转身去,忍着不发火。) 埃德蒙  杰米,你住嘴! 杰米  (戏谑地)我敢说连大名鼎鼎的布施都赶不上杂耍班海豹的表演功夫。这些海豹不但聪敏,而且诚实。它们不花言巧语地谈什么舞台艺术,它们承认它们卖技为的只是一天混三餐鱼吃。 蒂龙  (受了打击,大发雷霆)你这个不务正业的流氓! 埃德蒙  爸爸!你又要大声吵架弄得妈妈下楼来吗?杰米,你去睡吧!你已经胡言乱语得太多了。 (蒂龙转过身去。) 杰米  (口齿不清地)小弟,咱不是为吵架来的。困得要命。(他眼睛闭起来,头往下垂。蒂龙走到圆桌前坐下,把椅子移动一下背对着杰米。他立刻也瞌睡起来。) 蒂龙  (声音沉重)我的天,她为什么不去睡?(昏昏欲睡)我简直累死了。我不能像从前那样熬夜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我想我打一个盹儿吧。埃德蒙,你为什么不也打个盹儿?可以耗一点儿时间,让她好——(他话没说完,声音已消逝。他两眼闭拢,下巴松弛,呼呼地从嘴巴里出气。埃德蒙紧张地坐在那儿。他忽然听见一个声音,慌忙在椅子上往前一冲,两眼瞧着前客厅那一边的穿堂。他跳起来,东张西望地,好似急切地找地方藏身的样子。起先,他好像要躲到后客厅去,后来他又坐下来等着,眼睛避开不看,两手紧紧地握住椅把。忽然间,有人把墙上的开关一扭,前客厅吊灯上的五只灯泡大放光明。一会儿工夫,那间屋子里有人弹起琴来——弹的是肖邦的一支比较简单的华尔兹曲,弹得生疏得很,若断若续的。僵硬的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就像一个中学的女学生在练琴,第一次弹这个调子一样。蒂龙被琴声惊醒,大眼圆睁,充满了惶恐。杰米把头往后一扭,眼睛也张开来。大家都像冰冻了一样,凝神听了一会儿。琴声又戛然而止,接着玛丽在门框里出现。她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天蓝色的睡袍,光着脚,趿着小巧的高跟拖鞋,鞋面上打着两个大绒结。她的两眼看上去奇大无比,亮晶晶的就像光滑的黑宝石。最奇怪的是她面庞现在似乎恢复了青春的美,所有皱纹都被熨平,整张脸成为一个天真少女的光滑的面具,嘴角含羞带笑。她的白头发此刻梳成两条辫子挂在胸前。她一只手臂上漫不经心地耷拉着一件旧式白缎子、滚花边的结婚礼服,拖在地上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手里有这一件衣裳。她在门口犹疑了一下,眼睛往屋子里四处一看,眉头皱着,好像本来要到这个屋子里取什么东西,后来又忘记,一时想不起来的样子。大家瞪眼瞧着她。她对他们就像对屋子里的桌椅、窗门及其他习以为常的物件一样,因为自己满腹心事,并不特别注意。) 杰米  (打破难堪的沉寂——沉痛地,但又反守为攻地嘲弄)《哈姆雷特》戏里面发疯的一景。奥菲利亚登场!(他父亲和弟弟不约而同,狠狠地掉转身向他。埃德蒙手快,一巴掌反手在杰米嘴上掴了一下。) 蒂龙  (声音气得发抖)好孩子,埃德蒙。这个畜生!跟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 杰米  (自知过错,嘟囔着,并无怨意)好的,小弟。我该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我这次多么希望——(他用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蒂龙  我发誓明天把你一脚踢出去,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可是,杰米的呜咽减轻了他的怒气,他反而转过来摇摇杰米的肩膀央告)杰米,看老天爷的面子,别哭了!(这时,玛丽开口说话了,大家又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刚才发生的事她全然没有理会。那不过是这屋子里习以为常的背景的一部分,与她此刻全神贯注的事无关。等她开口说话时,她也是跟自己说话,并不是跟他们。) 玛丽  我现在琴弹得坏极了,我好久没有练习了。德勒撒修女要好好地责骂我了。她会告诉我,我怎么对得起父亲?他花了那么多钱让我多学几课琴。她的话很对,父亲待我那么好、那么宽厚,我不好好地学真对不起他。从此以后,我一定要每天练琴。但是,我的手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指头变得那么硬——(她举起两只手来看看,又怕又惶惑)我一定要到校医室去让玛莎修女看一看。(甜蜜蜜,很亲热地笑了笑)她年纪大了,脾气有点古怪,但是我还是喜欢她。她的药橱有很多药,什么病痛都治得好。她会给我一种药搽在手上,还要叫我向圣母祈祷,我的手马上就会好的。 蒂龙  (闷着声音)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埃德蒙? 埃德蒙  (呆呆地)大概是她的结婚礼服。 蒂龙  我的天!(他站起来,站在她前面挡着——痛苦的声音)玛丽!你闹得还不够,还要——(控制着自己——好言相劝)喏,让我替你拿过来。不然的话,你踩上去会扯破的,拖在地上又弄脏了。那你不是心里又要难过了吗?(她让他把结婚礼服拿过去,从自己的心灵深处远远地瞧着他,不认识他,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 玛丽  (口气好像是一位规规矩矩的大家小姐得到长者的帮助,彬彬有礼地)谢谢您,您太客气了。(她注视着结婚礼服,很有兴趣但莫名其妙的样子)这是一套结婚礼服。你看,多么好看!(一阵阴影掠过她脸上,她有一点儿局促不安)我现在记得了,这套礼服我是在阁楼上找到的,藏在一只箱子里。可是,我忘了我找出来干吗。我要去做一个修女的。(她看着蒂龙,往后退一两步,拿他只当作挡着她去路的一个障碍。) 蒂龙  (无计可施地)玛丽啊! (可是,无论怎样,也没有法子透过她的神智使她理会,她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他无计可施,只好缩回来,原来喝醉了酒壮胆子现在也没有效力,只觉得头脑清醒,心里难受。他倒回椅子里,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套结婚礼服。) 杰米  (把手从脸上放下来,眼睛盯着圆桌面看。他也忽然之间清醒了——呆呆地)爸爸,没有用。(他背诵斯温伯恩的诗《告别》,背得很好,简简单单地,可是字里行间有无限的悲哀)57 咱们起身告别吧,她不会知晓。 像大风一样,吹往海里去, 冒着飞沙海沫,有何办法? 毫无办法,一切都是如此, 整个世界是一滴伤心之泪。 怎么会如此,尽管你想说,她也不会知晓。 玛丽  (东张西望)我恨不得找到的这样东西,总不会整个失掉吧。(她脚步走动,绕到杰米的椅子后面。) 杰米  (掉转身同她打一个照面——也忍不住照样央求)妈妈!(她似乎没听见。他无可奈何地把脸转开)该死!有什么用?不如算了。(他又背诵起《告别》,怨声加深) 咱们走吧,我的诗歌,她不会听见。 咱们就一同走开,不必惧怕; 此刻安静吧,欢唱之时已过, 一切可爱的旧事已成过去。 她并不爱你我,尽管你我爱她。 尽管我们在她耳中唱天使之歌, 她也不会听见。 玛丽  (向四周看)我极其需要这样东西。我记得没有失掉以前,我从来不觉得孤独,从来不怕。总不会永远失掉吧,如果我那样想那只好死了,因为那就全然没有希望了。(她好像在梦中走路,绕着杰米的椅子,又从埃德蒙背后兜过来,走到左前方。) 埃德蒙  (一时冲动地转身抓住她的肩膀。他向她央告时带着小孩子饱受委屈、不知如何是好的声音)妈妈!我不是热伤风!我有痨病! 玛丽  (在这一秒钟之内,埃德蒙的话似乎透过她脑子的迷雾。她身子发抖,面容失色。她精神错乱地喊了一声,好像对自己下命令)不!(一时间,她又飘然远去。她轻声自言自语,好像与别人不产生联系)你还是不要碰我的好。你还是不要拉住我。那是不对的,因为我愿意做一个修女。(埃德蒙把手松下来。她走到左边窗下沙发前坐下,两手叠着放在怀里,活像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的坐姿。) 杰米  (很怪地向埃德蒙看了一眼,又可怜他又忍不住高兴他碰了钉子)你这个傻瓜,告诉你没有用。(他又背起斯温伯恩的诗来) 咱们离开这儿吧,离开,她不会看见。 大家一齐再唱一遍,我猜她, 她一记得过去的声音、美貌, 也会跟我们打个招呼,叹口气。可是, 咱们离开,走掉,就像从未来过。 唉,尽管众人看见了都觉得我可怜, 她也不会看见。 蒂龙  (勉强打起精神来,摆脱酒醉的纠缠)唉,我们大家都是傻瓜,这样认真,是那个倒霉的毒药发作了。可是,我从来没看见她吸得昏到这种程度。(厉声)把那瓶酒递给我,杰米。不要再背他妈的那种病态的诗了,不许在我家里背这种诗! (杰米把酒瓶推过去。蒂龙一只手倒酒,另一只手上还搭着那套结婚礼服。他把长裙子搁在怀里,倒完了把酒瓶推回来。杰米替自己倒了一杯,把瓶子递给埃德蒙,埃德蒙也倒一杯。蒂龙举起杯子来,两个儿子也机械式地举杯,但正要喝酒时,玛丽又开口说话,大家慢慢把杯子放下来,忘了喝了。) 玛丽  (如梦如痴地往前看着。她的面孔此刻泛出异常年轻和天真的光彩。她大声自语,那种少女般羞答答、天真无邪的笑又浮现在嘴边)我跟伊丽莎白院长谈过了。她的心肠真好,真是一个圣人。我太喜欢她了。也许我不该那么说,但是我喜欢她胜过喜欢我自己的母亲,因为她永远了解你,不等你开口就了解你。她那双蓝眼睛一直看穿到你心里,让你没法子骗她,就算你心肠很坏想骗她。(她脾气倔强的样子把头一昂——女孩子赌气的声音)可是话虽如此,这一次她可不太了解。我告诉她我要做修女,我说我下了决心要做,又曾经祷告圣母帮我下决心,认为我合格。我告诉院长,我到湖中心小岛的露德圣母神像前祷告,果然神灵显现了。我跪在那儿赌咒发誓说,我知道那天圣母向我微笑,并且允许我、祝福我,只要我对她的信念永不动摇。(她说到这里停下,脸上泛出越来越不安的神情。她用手在额角上拂了一下,好像要扫清脑子里的乱麻一样——恍恍惚惚地)那是我在中学最后一年冬天发生的事,到了春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没错,我还记得。我跟詹姆士·蒂龙恋爱了,那一阵子非常快乐。 (她在忧伤、迷茫中两眼直视着前方。蒂龙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埃德蒙和杰米始终一动也不动。) (剧终)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于道庵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 霍尔斯陶穆58 尤金·奥尼尔早期的剧本,常带着阴郁的色彩。这源于他在人生的体验上,早就带着悲剧的意味。 奥尼尔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水手。不像那些留下很多传说的名人,虽然奥尼尔的确在真实生活中经历了许多英雄事件,但他并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单调而辛苦的工作,没有华丽的一面。可是,这苛酷的体验,却使那股孕育在内心的混沌力量有了一个倾泻的出口。生活上的历练和精神的凝聚,可以说是互为因果的。 奥尼尔的悲观主义,一则源自他的天性,二则缘于他对当时作为美国文学思潮支流之一的乐观主义的反动。姑且不论悲观主义的源起,但却可以看出它发展的方向。尤金·奥尼尔以独自激越的悲剧性格,成为闻名世界的剧作家。他作品中描写的人生百态,绝不是复杂的思考所产生的,而是现实的写照。从他的笔尖流露出对人生强烈而悲痛的认识,并描写着对人生宿命毅然挑战的美和欢欣之情。 原始意味的悲剧,如果缺少道德上的支柱,就难免失却雄浑的内涵,犹如古代只剩下残砖片瓦荒芜的神殿。这位现代的悲剧作家,向原始索求悲剧艺术形态的泉源,对命运有着纯真素朴的信赖。在某个阶段,他致力于向作品注入生命的血液。 他后期的作品,才真正达到了圆浑的境界。而初期的作品,则是采取写实主义,显得意趣索然。在此,对这一阶段的作品,就略而不提。他重要的作品,是以他航海经验写成的独幕剧,这也使他因而广受各方瞩目。 这些作品,与其说是作为戏剧而受重视,毋宁说是以对话形式的短篇小说而受重视。这些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是十分动人的。以一九一八年的作品《加勒比海之月》(The Moon of the Caribes)来说,它以温暖的笔调,写出水手生涯的贫苦,只有一些单纯的期盼。金色的太阳辉映的椰子树,白色珊瑚的水边,传来了黑人的挽歌;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加勒比海浮了上来。剧中美丽的背景,已经达到了诗的意境。忧郁、原始的野性、憧憬、月光、沉闷、孤独交织成神秘的世界。 《安娜·克瑞斯蒂》生动地讲述了一个水手到陆地上的生活,描写人物的手法十分成熟、老到。第一幕可以说是十分严密的写实主义,描写一个堕落的瑞典少女被海强烈地改造了,最后的结局是圆满而快乐的。奥尼尔悲观主义的色彩,在这部作品中是唯一隐去的一次。 《毛猿》(The Hairy Ape,1922),也同样是以水手生活为题材而写成的戏剧。从这部剧开始,他朝着具有“意念剧”特征的表现主义之途迈进。意图去定义文学和表现主义所包含的造型主义,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在此毋庸深谈。表现主义,是试着以数学的手法产生某种效果,求得现实复杂现象的平方根,在极度扩大的尺度上,去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其形成的过程,不免要涉及数学的正确性,于此不必一一细表。不过,这项成果却长期风靡于整个世界。 《毛猿》描述了一位伙夫沉醉于自己的力量和超人的思想,是反抗机械文明的剧力万钧之作。表面看来,他回归于原始,成为一种憧憬天才行为的野兽。这部剧,是对无情社会抗争的刻画,以及对其失败和破灭的某种悲剧性的深思。 往后的几年,他专心致力于处理观念和社会问题,并使用了大胆的表现主义手法。这些作品,几乎和现实人生毫无牵连,描写着诗人和梦想家的孤独——他们专注地追求理想和幻梦。 《琼斯皇帝》是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奠定了奥尼尔在文坛的地位。它描写了在西印度群岛中,有一个全是黑人的岛屿。那儿的黑人皇帝不但专制,而且疯狂。后来,这个暴君失去王位,开始了逃亡生涯。后面急追而来的鼓声,使他跌回了对过去的回想。这回想,越过他自身的生活,一直溯源到非洲的黑暗大陆。在那儿,潜伏于个人内心的,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它表现了在种族文化中,各阶段的诸般面貌。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在此不予置评。无论如何,这部剧是强烈地抓住了我们的心神,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这种十分纯粹的“意念剧”,不但数量很多,而且具有多样性,在此难以一一概括。其主题,有的是取材于现代生活,有的是取材于风俗和传说。它们经过作者的幻想,都改变了原来的风貌。这些作品都像是拉紧的弦,由于表现了无限的创造才能,其装饰性的效果是十分令人惊叹的。具体地说,就是以人世间的矛盾纠葛、斗争的性质为主题,并探求更深的智慧。他喜欢的主题,往往是描写一个人为了承受外在的压力,而使个人原有的性格扭曲,变成了虚伪的性格,反使真性情隐藏在假面的背后,最后造成了人格的分裂。剧作家要探索的是人性的底层,就像是要看清楚阳光照射不到的深海之鱼。他的作品,永远带有诗的意境,剧中充满了热情又含蓄、余韵不尽的对白。奥尼尔发挥了异禀的才能,孜孜不倦地写下了无数的剧作。 奥尼尔不断地实验,有着以前戏剧无法相比的简朴色彩。《榆树下的欲望》取材于农村社会。当时,清教徒思想的控制使得理想主义日趋僵化。这是奥尼尔所反对的。此后,他朝着这一方向走,继而创作的《素娥怨》就更成功了。 《奇异的插曲》,这部剧作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也因而留名。这部剧开展得十分缓慢,也不能算是悲剧,可以看作是一部心理小说。该剧正题为“剧”,副题才是“奇异的插曲”,整部戏诠释了一句话,那就是“过去和未来都只是奇异的插曲,只有现在才是人生”。作者在该剧中所采用的表现手法,一方面是借出场人物的对话表示;另一方面是借独白的形式,倾诉出角色的真正性格和回想。运用这种特殊手法,使作品中的信念能明确地表达出来。 以心理小说观之,它是无法以心理学的范畴完全涵盖的:丰富的分析,敏锐的洞察力,可以直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一角。其中最大胆的一项尝试,就是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素娥怨》,已经臻入炉火纯青的境界。在故事刚展开时,已经飘着宿命的气氛。在思考方面,难免囿于现代生活,但在根本上,是直接继承了古代戏剧的精神。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重现于现代舞台,故事的背景变成了美国的南北战争,这是美国的“伊里亚德”。它从对过去的眺望中,了解了今日生活思想的背景和缘起。这部戏剧最令人注意的,就是命运控制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这也是根据最新的学说——主张遗传法则的自然科学决定论,以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说,描绘倒错家族感情的噩梦。 弗洛伊德的学说,目前尚有很多争论,可是这部戏剧的重点,就在这个争论点上。整个故事,便在逃不掉的命运安排中形成。作者完全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将其融入了作品,这也是他写作动机很好的例证,在后期的作品中都难有突破。 另外,奥尼尔还有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此正表现出他对自己的成功从不自满,不断在做新的尝试,这不但是他的特色,也是他勇气的明证。他向对自己喝彩的人挑战,同时不在意批评家将会如何敏锐地攻讦。 被公认是个悲剧作家的奥尼尔,在一九三三年发表了《啊,荒原!》。这部描写中产阶级的家庭喜剧,使他的赞赏者甚为讶异,也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这部作品描写了年轻人的精神生活,十分诗情画意。在快活中,毫不矫揉地透露出幽默和喜剧性。这部作品要表现的只是一个十分单纯的世界。 《无尽的日子》(Days Without End,1934)——在这之前,奥尼尔一直没有正面去谈宗教问题,在此他仅站在一个自然科学者批评的立场,触及了一些表层的问题。他对非理性的存在,认为有绝对的价值。合理的理性主义所主宰的世界,是会使人感到空虚的。他表示,应该考虑到精神贫困的危机。这部作品所采取的形式,是现代“奇迹剧”的形式。他试图用中世纪素朴的手法来描写悲剧的命运。这项实验对他来说,是一大诱因,他自己一直忠实于传统的戏剧形式。同时,他也采取了崭新大胆的舞台技巧,并以多样性的面目表现出来。这是很危险的尝试,全靠作者巧妙地处理。在奥尼尔的作品中,对神父的描写,可以说是最接近现实的,这是不是表示他的人生观有什么改变呢?这就要到最后才能判定了! 奥尼尔的戏剧范围很广,并表现了多样的性格,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直到今日,仍具有充沛的创造潜能,活泼地发展着。他的作品,出自于他自由奔放的想象,将他的性情、思索从理念的深处予以形象化,汪洋恣肆,卓然不群。奥尼尔的创作精神,一直是不变的。 一九三六年,瑞典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尤金·奥尼尔,不但尊重他自成一格的文学才华,同时对他的人格也十分敬重。仅以以下的评语赠予尤金·奥尼尔:由于他剧作中所表现的力量、热忱与深挚的感情——它们将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 (吴安兰译) 奥尼尔及其作品 奥尼尔及其作品 约翰·盖尼尔59 一九三六年,获得诺贝尔奖的尤金·奥尼尔已经四十八岁了,其文学生命似已到达了顶峰。他的独幕剧和多幕剧,已经有三十五部在美国上演,获得了许多奖,甚至包括文坛桂冠的诺贝尔奖。 一、剧作家的两面 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在纽约上演《无尽的日子》之后,经过长久的沉默,一九四六年,尤金·奥尼尔又以《送冰人来了》再度回到剧坛。这部作品是他和西雅达携手合作的。此后,他又推出一部《月照不幸人》,该作品一直在美国的中西部巡回演出,直到他和西雅达合作关系结束才停止。此后,尤金·奥尼尔再度从美国的演剧界隐退。到了他下一部作品《长夜漫漫路迢迢》再度在纽约上演时,已经是十年后的事了。一九五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奥尼尔病逝于波士顿。此外,他的自传性著作《一点诗人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更多的堂皇住宅》(More Stately Mansions)、《休伊》(Hughis),是他去世后才出版的。奥尼尔是位成功而多产的剧作家,也可以说是具有双重个性的剧作家。 二、不同种类的作品 他以两种完全不同风格的作品引起了世人的注目:不但擅长写实主义,同时也是表现主义的一把好手。不论是极短的独幕剧,还是有现代戏剧两倍长的多幕剧,各种不同的风格形式,他都有所发挥。例如,从手法优异的独幕剧《鲸脂》(lle)就可看出他的功力,此外,九幕的《奇异的插曲》和有名的三部曲《素娥怨》,也都可以彰显出他超人的创造力,在此要一一解析是不可能的。他的作品,有多样性,综合说来,即人物往往有双重个性,常借独白来表现内心的纷争。 奥尼尔通过他的作品,一直在追寻艺术与精神的理想。这是一条现代作家都在摸索的道路。他的作品,将二十世纪前半段的思想和所关心的事予以具象化,并与艺术结合,把人生的苦痛化成了悲剧艺术表现出来。他身为剧作家的情感,是属于科学的、社会学的思想世界,而执拗地去追求对宇宙的理解,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失败在命运中是不可能找到安慰的。他对人生有很深刻的理解,并将自己的失败坦然地表现在戏剧中。奥尼尔的作品并不只是供人消遣的,也不是为了迎合演艺界的投机主义。在近代剧作家中,尤金·奥尼尔是罕有的能将目的和思想共同实现出来的剧作家。 三、人生的重担、遗传和疾病 一八八八年,尤金·奥尼尔诞生在纽约百老汇剧院区中心的一家旅社。他的父亲詹姆士·奥尼尔是当时十分受欢迎的演员,正在各地巡回演出大仲马的《基督山恩仇记》,赚了一笔财富。对于成功的剧作家奥尼尔来说,他可以说是以剧场为家。有时,他也在父亲的剧团轧上一角,但他天生的叛逆性,使他走向了反抗浪漫传统的道路。这一点,他的双亲是了解的。奥尼尔诞生时,他的母亲就染有毒癖,哥哥是酗酒成性的人——他就生长在这悲剧性的病态家庭中。幼年时代的奥尼尔随着双亲辗转于美国各地,在好几处私立寄宿学校接受不规范的教育,过着不安定的生活。受到不负责任的哥哥小詹姆士的怂恿,他很小的时候就被引进纽约戏剧圈,过着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之后进入普林斯顿大学,他常打架滋事,并于一九〇七年受到停学的处分。不久又秘密结婚,可是不久便离婚了。他是个浪荡成性的人,后来又上船工作,成为一个船员。一九〇九年,他和一名采矿工程师向中美出发,在蛮荒之地的探险过程中,不幸得了疟疾,又再度回到父母那儿,加入父亲的剧团。在短时间内,成为演员和助理。可是,他没多久又按捺不住,搭上一艘挪威的船,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受雇于当地的美国公司:一家电器公司,一家包装公司,以及几家缝纫机公司。他不停地变换工作,最后又厌倦了当办事员。后来,他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得到一份工作。那是一艘要驶往南非的家畜船,他的工作就是照顾船上的骡子。船到阿根廷时,他发现自己又失业了,手头十分拮据。他找到一份在英国船上的工作,到达纽约后,他又开始过着放荡的生活。他经常去光顾一家声名狼藉的酒店——“吉米神父客店”。在《安娜,克瑞斯蒂》和《送冰人来了》里,都有这家酒店的影子。奥尼尔无法忘情于海,他再度成为美国航业公司一名能干的海员,航行到英国的南安普敦。最后,他才下决心定居下来,过着平凡的生活。 之后,他再度加入父亲的剧团,在《基督山恩仇记》中扮演一个不重要的角色。然后,他到父母的夏日别墅——位于康涅狄格州新伦敦,在那儿的《新伦敦电信报》担任一名记者,并在专栏中发表讽刺诗。后来,他称之为是“命运的讽刺”,使他不得不结束他的记者生活。放荡的生活使他的健康大为受损,由于肺病之故,一九一二年,他进入医院疗养。可是在住院的六个月间,他得到了双重利益:不但控制了恶化的病势,而且他有了时间贪婪地读书,并成为一个内省的艺术家。在恢复期间,他埋首于群书,深受希腊悲剧诗人和斯特林堡的影响。 四、成立实验剧团,是对商业化旧式演出的一种反抗 他开始写作是在一九一三年。一九一四年,他在剧作班研习了一年。之后,他就移居到纽约的格林威治村,参加了前卫作家和演员的团体,成立了业余剧团。一九一五年夏天,在马萨诸塞州普罗温斯城一处艺术家居住之地的荒废码头,他们开始了剧团最初的演出。奥尼尔写了许多独幕剧,不久便成为主要的编剧和导演。他们后来又把剧团迁到格林威治村的一个小剧院。 在此特别要强调这个叫“普罗温斯城剧团”的重要性,它是对美国社会的物质文明和商业化演出的一种反抗。奥尼尔参加剧团,亦是对演员父亲许多旧式观念的一种反抗。 “普罗温斯城剧团”,最初的成员是少数热心的知识分子。奥尼尔不愿像父亲一样,一味地迎合观众的口味。他将浪荡时代所尝到的绝望与孤独的滋味,自由地描述着。 奥尼尔描述海员生活的短剧,特别是《葛伦凯因号》(S.S.Glencairn)这本集子,使得奥尼尔成为美国第一位“自然主义”作家。 他初期的作品,具有自然主义强烈的诗的意境,带有海的气息。船员生涯,不仅可当作一种职业,同时也可以满足他对浪漫的追求,唤起了在陆上生活失败的人,自我放逐于海上,这可以说是一种绝望的精神状态。对奥尼尔而言,海就是宇宙的象征,是带有敌意的、漠不关心的,也是自然阴谋的象征。假如他在三十年后才开始他的剧作生涯——不是一九一五年,而是一九四五年的话,那么他可能会被列入存在主义作家的行列。在美国,奥尼尔之所以能成为一位重要作家,是因为在他的作品中,糅合了诗意和自然主义。 五、独幕剧“人生片断” 从他的独幕剧中,就可看出其综合了自然主义和诗意,这是前卫剧的一大特色。“普罗温斯城剧团”就像美国其他的“进步的小剧团”,不使用那些商业戏剧的老套,演出经费节省了很多。因为用的都是业余演员,也比较容易演好。这种趋势,也由一些前卫作家显示了出来。 奥尼尔从写《人生片断》(Slice-of-Life)起,就在描写人世间飘浮者的悲惨、幻灭和偏执。一九三八年夏天,“普罗温斯城剧团”第一次上演了水手之死独幕剧《东航卡狄夫》(Bound East for Cardiff)。从此,奥尼尔就开始创作了一连串的海洋剧作:《葛伦凯因号》和《鲸脂》,以及其他的独幕剧。至此,他完全奠定了在美国独幕剧中无与伦比的地位。一九一七年,《鲸脂》公演,这是他青年时期风格的代表作,并不包括前述一连串的海洋剧。此间,他对人类悲剧的命运加以讽刺描写。他带着古典悲剧狂妄、执拗的倨傲,他爱海,把海看成是神秘与诱惑的,并把它看作命运的恶意象征。 六、一九二〇年以后的多幕剧 在奥尼尔的初期作品中,多幕剧也有着丰富的表现。在纽约上演的最初的多幕剧——《天外天》(Beyond the Horizon),完全发挥了他对悲剧命运的反讽。其内容是一个乡下青年,梦想成为船员,他以那浪漫的性格,吸引了一个农家女。两人结婚之后,发现这不相配的婚姻,使他注定要过呆板的农村生活。不过,他个性实在,情场失意的哥哥反而离开乡土,在异乡漂泊,但他哥哥没有兴趣过冒险的生活。一方面,故事中的主角,那个爱梦想的罗伯变成了一无是处的人,在家中与家人永无止息地争吵;另一方面,那个不沾一点儿浪漫气味的哥哥,反而在一次冒险中,得到了一笔财富。对罗伯来说,农场就像一张网。但剧中这些人受到了性的盲目冲动,在生活中做出了许多错误的选择,从而毁掉了自己的幸福。 一九二〇年,此剧又易名上演。一年后,又成功地重演,题名为《安娜·克瑞斯蒂》,主要讲述了由于海的诱惑,一位女性成了妓女。她的父亲是一位爱大海甚于爱女儿的远洋航线船长。可是,她却不反省自己的行为,反而把父亲的失败归咎于像恶魔一样的大海。 在一九二〇年上演的《不一样》(Different)中,那个少女认为,一心想当船员的未婚夫无法满足她清教徒的道德感,便以对方不贞洁为由,毁弃了婚约,打算独身终老。但是,这年轻的新英格兰女子,在三十多岁时,却受到一个年轻的登徒子的诱惑,这是十分讽刺的命运。 七、奥尼尔自然主义发展的顶点——《榆树下的欲望》 他初期的作品如《第一人》(The First Man,1922)、《镕接》(Welded,1924),剧中的角色都是受到命运的捉弄,而无可奈何地活下去。《第一人》,是描写一个科学家,受到孩子的干扰,影响了婚姻生活的情趣,而失去了幸福的机会。《镕接》,虽然受到斯特林堡的影响,但也是源自他个人的生活经验。在剧中,这对夫妇爱得十分激狂,没有对方就无法活下去,可是同时也十分憎恶对方。如同他其他的戏剧,其中也有真实的人物出场,使用的是自然主义的台词。作者再度要表现人的不幸和迷惑。《榆树下的欲望》将自然主义的悲剧发展到了极致。一九一四年秋,该剧上演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故事是描述新英格兰农人的第三任妻子和第二任妻子所留下的儿子之间的悲剧性激情。剧中人物和气氛都受到命运宿命般的安排,给人强烈、生动的感觉。奥尼尔是针对同代人,激烈地批评维多利亚时代清教徒的道德观。将剧中人物的青春与热情,和喀尔文派的压抑、刻板做一对比。耶本反抗专制严苛的父亲,不但把农场据为己有,同时还娶了年轻的继母爱碧。爱碧因受到压抑的爱情饥渴,而不顾后果地嫁给了继子。这是作者对悲剧人生的表白,同时也是对自己境遇的批判,这是他对弗洛伊德心理学深感兴趣后创作的小说。爱碧扼杀了自己的孩子,她这么做是要耶本相信,他们的结合是源于爱,而不是想因此获得农场的继承权。这个剧本,其实已超出了自然主义的范畴。《榆树下的欲望》正如早期奥尼尔的剧本,以农场前两棵巨大的榆树来象征罪深情炽的爱欲和孤立感,也因此达到了诗的境界。 八、作品里有梦与现实的糅合 一九二四年,奥尼尔从自然主义的表达形式中解放出来,舍弃了古典悲剧的风格,强烈地倾向宿命的意味和诗的境界。在四年前的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三日,由“普罗温斯城剧团”上演的最初的表现主义戏剧《琼斯皇帝》,即可明白地看出,他表现主义的手法是对戏剧采用“非现实”的形式。一九二二年三月九日上演的《毛猿》则表现得更加鲜明。他本人则在纽约参加斯特林堡的两个作品的演出——《幽灵奏鸣曲》和《梦之曲》,因此对超自然主义的尝试有了强烈的印象,他便成了在美国推展表现主义戏剧真正的先驱者。他信奉并且使用表现主义的技巧,这是和现实主义完全对立的,要酝酿出近乎梦幻般的幻觉气氛。他使二十世纪已经枯竭的写实主义,在现代戏剧中再度恢复了想象力。 一九二〇年以后的表现主义戏剧和以后的实验剧,是奥尼尔十分重视的。他对人生的描写,已经达到了诗的意境。他用日常的语言和象征的手法来表现现实,并常加以暗示性勾勒。 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十分特殊的剧作家,正是由于他在初期写独幕剧的时候就开始发展了。他的作品《加勒比海之月》要比以前的作品《交战海域》更加令人满意。他会自语:“两者的中心人物都是史米弟,但是却因背景不同而有不一样的描写。在《交战海域》中,气氛十分紧张,主角史米弟颇能引起感伤与同情。但《加勒比海之月》是以永恒、悲怆的海上明月之美为背景的,这也意味着主角的心声泪影。他的懦弱和愚昧融入无止的寂静中,保持了一段距离,也使我们能冷静地加以判断。” 九、《琼斯皇帝》——天才的剧作 在《琼斯皇帝》中,奥尼尔写的是安第斯诸岛的一个小岛上,有一个黑人酋长变成了年老的囚人,展现了他恐怖、悔恨、迷信的噩梦变形。他因过分专制遭到人民的反叛,因而开始逃亡。那种源自人类原始恐怖的体验,每一瞬间都触目惊心。越过莽莽苍苍的丛林,往海岸逃,他越来越迷乱、疯狂。他用喃喃的独白、倒述的手法,谈到对过去的回忆。单调咚咚的鼓声,杯弓蛇影,更增强了富有张力的戏剧感。鼓声越打越急、越打越快,更烘托了紧迫的气氛。奥尼尔的戏剧天才,也为哲学的意图做了某种诠释。 奥尼尔有一层特有的思想,尽管他信赖理智,但原始的激情更是造成人类悲剧命运特有的哲学,以表现主义来表达,更能衬托出戏剧的效果。 《毛猿》就是以同样悲剧性的主题,使用表现主义的手法,达到了不亚于前者的悲剧效果。人兽之际是很混沌的,这是全人类缩影的象征。在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六日,《纽约先锋论坛报》发表了对奥尼尔的采访:“该剧主角在过去做动物时,精神方面尚能和谐,而今却失去了昔日那种与自然的和谐。”奥尼尔十分喜爱这戏剧的象征性,这也是《毛猿》一剧和其他戏剧不同的地方。据他说明,进步并不能使人们得到真正的尊严。最后,主角和动物园的猩猩握手,表示主角杨克想重返他所属的过去,可是他已经回不去了,最后大猩猩咬死了他。“奥尼尔要表现的主题并没有改变,仍是在表现人和命运的斗争。这项斗争原是和神的斗争,如今成了和自己本身的斗争、和自己过去的斗争。”在这个世界上,人是迷惑的,为了找出生而为人的证明,他无止无休地做着绝望的努力。奥尼尔有一系列的作品,都是以此作为基本主题,有时主角从茫然自失进入了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用表现主义的手法,完全烘托出了这种心态。《琼斯皇帝》和《毛猿》这两部戏剧,演出结果是毁誉参半。剧中人物是现实的,也是抽象的。戏剧的本身既是写实的,也是抽象的。为了要表达,只好采取“超自然主义”的演技,除此之外,别无他途。过去的自然主义,只是为表现某一主题,戏剧因此开展,但奥尼尔的剧本已经进入哲学层面,讨论命运的问题。奥尼尔把一些旧有的题材戏剧化了,他不喜欢使用那些老套的技法,观众也不可能再忍耐那些皮相的平庸。 十、最先将黑白通婚问题搬上舞台的剧作家 奥尼尔相信,美国的观众具有多样性的口味,因此也一直无休止地做多样性的尝试和探究。 《第一人》和《镕接》,这两部现实主义的戏剧,谈的都是夫妻之间的爱情,上演之后,非常成功。此后,他又返归把形象进行扭曲的“表现主义”技巧,推出了《上帝的儿女都有翅膀飞》,此剧描述了一个白人女子和黑人之间的婚姻。在一连串的指摘中,其在纽约的公演仍十分成功。剧中表现了种族和心理的冲突,作品中对社会学的关心倒成了次要的事。好几场戏都使用了表现主义的技法,使问题剧的作品更加强了全剧的悲剧感。最后,那白人女子发狂了。她的丈夫也失去了工作,他对这不合理的命运感到恐怖,也感染了从祖先传来的不安,因而成了一名牺牲者。发疯的白人女子,企图要杀她的丈夫,可是她安静下来之后,又像个孩子似的向她的丈夫问道:“神会宽恕我吗?”她的丈夫对她说道:“你对我做的事,神会宽恕你的……不过,我看不出他怎么宽恕他自己!”奥尼尔为了强调悲剧性,进一步补充说,这虽然是人的想法左右了故事的发展,但却不能无视冥冥中命运的安排,这个意志也是受到环境影响的。他一开始坚持说并不是想写问题剧,可是最后仍然引起了争执。 十一、滥用象征难解的戏剧 奥尼尔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二二年所写的《泉》(The Fountain),是一部浪漫派的作品,到一九二五年才上演。某种程度上,他这次的尝试又落空了,必须寻找更令人满意的途径。他最锐利、讽刺的戏剧《大神勃朗》,甚至让演员戴上假面具。这是极具创意之举,更是将剧中人物形成鲜明的对比,颇具成效。剧中才华横溢的艺术家戴恩·安东尼(Dion Anthony)具有异教徒的生命力和清教徒自我约束的压抑,以致造成人格的分裂。另一位是他幼年的朋友,完全和艺术绝缘的企业家勃朗,充满了俗世的欲望,并追求满足。艺术家的朋友,在他临终前将他的面罩赠给企业家,这是用纱来象征,可以说是整个戏剧的高潮。他将现代人受到许多严苛的挫败而造成精神分裂的性格,明白地揭示了出来。但他使用了过多的象征手法,使观众感到困惑。这对他的戏剧是很危险的,也使人们很难理解他的戏剧。这使奥尼尔十分难过,在一九二八年二月十三日,他写了一篇文章登在《纽约邮讯晚报》:戴恩·安东尼代表分裂的冲突,一方面由戴奥尼夏代表异教徒丰富的生活;另一方面由圣·安东尼代表放弃俗世快乐的基督教生活,这就是戏剧的主题。圣·安东尼有这种倾向,把牧羊神变成了撒旦。他生活中只有半神,以外在事物建构他的生命,毫不注重精神的内涵。他是物质万能主义神话中缺少想象力的牟神,他是一个成功者。勃朗对戴恩的痛苦冷笑视之,他要把戴恩的创造力据为己有,但实际上,他只占有了被完全挫败、自我毁灭的创造力! 十二、更进一步的实验 这虽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却是复杂的想象作品之一。《大神勃朗》充分显示出剧作家奥尼尔的想象力,足以傲视美国同辈剧作家。此后的作品《好利的哥》(Marco Millions),倒不是一部关于野心的作品。这部作品写于一九二五年,在一九二八年初演。奥尼尔把威尼斯的大探险家马可·波罗写成一个庸俗鲁钝的人,对美毫无反应。他历经了一次奇妙的东方之旅,异国的浪漫情调,极富诗情,更形成有趣的对比。 一九二八年,《奇异的插曲》初演,现代大部分的剧作家都在做进一步的探索。奥尼尔在此描写了一位永恒女性尼娜的一生,剧本共有九幕。作者把尼娜和有关系的男人的对话分成两类,一类是说给别人听的,另一类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借用伊丽莎白时代的旁白,流露出剧中人物内心的秘密,这是奥尼尔首次如此大规模地使用冗长的旁白。 剧中的女主角尼娜,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她心爱的人,从此她拼命地想追寻一己的满足,她一连串地饰演着情妇、母亲的角色。对她而言,丈夫、爱人、儿子,就像以前和父亲一样,是可以商量的男人。当她感情的热度减退时,这层关系也疏远了。 在这部作品中,尼娜一直依附着他人。她同时也想探究出人生的真义,作者描写出她一连串的努力。永恒女性的尼娜,对能满足她的东西,都想加以独占,绝不松手。她最痛苦的事,就是私生儿子离开了她,去寻找同龄的女孩,不顾她的反对,和这女子结婚。这时,她体内那动物性的肉欲——也就是“奇异的插曲”,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她反而能安然度日。旁白的部分,可以补足戏剧表达的不足之处。但是,和尼娜有关的男人,在描写方面就显得平淡得多。《奇异的插曲》可以说是对弗洛伊德学说深有研究的性心理小说,现代小说也多着重于“内心研究”。 十三、对人来说,死是不存在的 此后,奥尼尔的野心一点都没有减退。《拉撒路笑了》(Lazarus Laughed),于一九二八年在加州市立剧场上演,演出者都是业余演员,就是在纽约也没有由职业剧团演出。故事的内容是以《圣经》中拉撒路的故事改写而成的,讴歌生命对死亡的胜利。剧作家通过拉撒路对死亡的体验,解除了对死亡的恐怖,从而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体验过死亡的人都能对这层恐怖坦然一笑,这样的人,甚至敢向罗马皇帝挑战,有抗拒全世界的勇气。“就像雨点落入大海般地到人间去!”拉撒路说道,“海将永存,人也会永生,人要从自己过去的坟墓中站起来!对人来说,死是不存在的,人是神喜悦的孩子,是永远存在的!”这出戏融合了各类戏剧手段:面具、合唱、群众。可是《拉撒路笑了》一剧在艺术层面的追寻并不高,反而充满了宗教的意味。 奥尼尔想针对现代科学万能的信仰问题,写一部三部曲,可是他却失败了。失去了对神的信仰,让机械代替了神。故事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青年,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徒劳无功。这出戏剧就是《发电机》(Dynamo),在一九二九年初次上演,但这三部曲并未完成。这部颇富生命力的剧作,在处理手法上太过抽象化,但舞台设计家李·塞门生(Lee Simonson)的布景天赋,却吸引了观众的好奇心。 从这次失败中再度振作起来的奥尼尔,又以同样的主题写了《无尽的日子》,但这已经是五年后的事了!可是像前一部作品一样,仍逃不脱失败的命运。 十四、杰作——《素娥怨》 一九三一年,奥尼尔完全改变了风格,写出了《素娥怨》,这是奥尼尔身为剧作家的巅峰之作。在这部剧作中,奥尼尔不再使用抽象的手法,背景和台词都表现得很具体。糅合了希腊悲剧和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形成了现代心理剧风格。 在剧中,克瑞斯蒂(Christine)毒死了丈夫,她的儿子奥林(Orin)因此向母亲报仇。这是根据传说改写成的剧本,时间在美国南北战争之后,富商后裔艾兹若·曼农(Ezra Mannon)将军解甲归来所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处理夫妇之间两性纠葛的压轴之作。儿子奥林(Orin)影射希腊戏剧中的俄瑞斯戈斯(Orestes),女儿拉维尼娅(Lavinia)影射希腊戏剧中的厄勒克特拉(Electra),她杀死母亲的爱人,最后其母也自尽,紧张度十分高。在第三部中,姐弟更出现了近亲相奸的场面。这次,奥尼尔不再使用合唱和假面具,缓和了希腊悲剧的形式,同时也做了一些修正。 这部巨作,不单只是希腊悲剧的再现,同时也是简洁有序、高贵奇特的作品。其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六日,在纽约初演。欧洲和美国的剧评家都认为它是美国剧作的一大杰作。这部作品,只有奥尼尔另一部巨作《长夜漫漫路迢迢》可与之比肩。《长夜漫漫路迢迢》上演之时,已是二十五年之后的事,当时作者已经谢世。 他许多优秀的作品,虽然缺乏文学的纤细,却有着令人恐怖的压迫感,扣人心弦。他所描写的悲剧层面,随着主题发展,对剧中人物的心理加以分析,并沉浸在宿命的气氛中,把他们心中的矛盾与执拗都暴露在观众的眼前。 十五、乐天的喜剧 奥尼尔在两年后写出了乐天的喜剧,美国的观众们大为欢迎,那自不在话下。一九三三年,他推出了《啊,荒原!》,首度在纽约上演。这出戏可以说是美化了作者少年时代的回忆而写成的。他描写一个愉快的家庭,而主角却是一个急躁的青年。父亲的角色是温柔而慈祥的,这是奥尼尔作品中少有的角色。由此可见,这位专门描写家庭纠葛和悲剧激情的美国大剧作家,终于和过去和解,让人感到他的人生观转变得温和多了。他常常表现对命运的看法,呈现出形而上的不安感。至此他觉悟到,不该再一味地描写中产阶级的人物,也想挣脱写实主义的羁绊。 但是,他所营造的特有的阴郁气氛却是十分明显的,这在他初期的作品《天外天》和《安娜·克瑞斯蒂》可以清晰地看出。一九二四年,《榆树下的欲望》更是把一部阴郁的自然主义之作,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奥尼尔固执地表现出不幸的主题,他对批评家们辩护道,自己对幸福的可能性是无知的。一九二二年,他在报纸上发言,称他拒绝了这浅薄的慰藉。“如果我看到美好的幸福,我是会写下的。”他这么写道,“如果幸福只是对自己境遇的满足,那就没什么价值了。但悲剧却能为我们带来精神上的昂扬,是对世间和生存价值的一种强烈的感情。”因为生命是美丽的,所以才会爱上,但他的爱却不是这样的,他说:“艺术作品是幸福的,不幸的是这以外的事。” 从《榆树下的欲望》之后,奥尼尔想使纽约剧坛更丰富,因而打算改变风格。经过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六年长期的隐退生活,在一九四六年的秋天,他的《送冰人来了》再次上演了。上演之初,会见记者时,奥尼尔认为人类没有太大希望。 十六、同归于写实主义的演剧 经过一连串表现主义的作品之后,最后还是回归于写实主义的演技和技巧。《啊,荒原!》虽然是其中晴光乍露的明朗作品,但它对人生的悲剧观点,在根本上并没有改变。《送冰人来了》是一部十分讽刺的长篇。描写了一群落魄者在声名狼藉的酒店中喝酒,他们生活在梦的世界中。这是奥尼尔第一次以纽约为背景的故事,颇似俄国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Maxim Gorki)的《下层》(The Lower Depths),但是他比高尔基的作品更虚无。前者是觉得自由的人间再也寻不出一线希望,后者的头脑很清楚,他看得出,除了死亡外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这群落魄者的朋友,在一瞬间面对现实的外界时,又很快坠入了幻想的世界中。 一九四七年,《月照不幸人》初演,这是他在缠绵病榻时写下的遗作,被认为是一出时事喜剧。剧中人物一个是烂醉如泥的酒鬼,另一个是痴肥丑陋的农家女,背景则是美国的某一个地方。这部作品以怪诞喜剧的方式演出。 《一点诗人气质》于一九五七年在瑞典初演,一年后才在纽约公演。此剧描写了一个冒充贵族身份的爱尔兰人。这部戏剧,是缘于作者本身的精神幻灭和绝望而产生的作品。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部分破裂,但却没有完全解体的家庭。故事的主题,是描写一个物质至上的爱尔兰家族,在移民美国后,世代所受到的挫折。另一部长篇剧本《更多的堂皇住宅》,第一次世界性的公演是于一九六二年年末,在瑞典“皇家剧院”。 十七、死后仍继续支配美国剧坛的奥尼尔 一九五六年秋,上演了奥尼尔作品中最有名的遗作《长夜漫漫路迢迢》。这场戏演出十分成功的缘由,应归功于奥尼尔对剧中的人物完全采取写实的手法。剧中的人物,令人联想到青年时代的作者,有一个喝得烂醉的哥哥、染有毒癖的母亲,以及身为明星演员的父亲。 就他全部的作品而言,这部作品带有很浓厚的自传色彩。也由此可以看出,奥尼尔个人的苦恼造成了他日后作品的阴郁戏剧艺术,和对现实加以夸张的表现风格。《送冰人来了》描写一群落魄者,在长久的麻痹状态之下,无法接受现实的真相。《月照不幸人》,是一部怪诞的爱情故事。如果没有对人世间讽刺、怪癖、抒情的描写,那么它就只会沦为无聊、伤感的作品,可是他却把这题材处理成了如噩梦般的浪漫。在《一点诗人气质》中,主角最后放弃了他拼命争取来的自傲,那自视的优越感实际上只是褪了色的幻想。剧中的主角,是个冒充的陆军将校,他以绅士自视。另一篇十分冗长的作品就是《长夜漫漫路迢迢》。在这部戏剧中,他表现出对人生的理解与同情,成熟地面对人生的悲剧,因此可以看到剧中仍有许多阴暗面,是部很成功的作品。 剧作家奥尼尔的伟大,乃见于他作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既是爱情,也是憎恶;既是憎恶,也是爱情。性的情热,造成家庭的纠葛。在人生的假面里,藏着错综复杂的情感。执拗、疏离、对人生更进一层的探究、悲剧的昂扬、对人性尊严确立的宿命感,这些都是构成奥尼尔戏剧的要素,他使诗剧和伟大的悲剧成为这个时代普遍的艺术。他以现代的语言,不断地努力反映二十世纪的精神。 (吴安兰译) 奥尼尔诺奖际遇 奥尼尔诺奖际遇 一九三五年,瑞典学院的院士们无法在表决会议中达成协议,那年的文学奖因而没有颁发,奖金仍旧放在诺贝尔基金中生息。这样做虽然不寻常,可是却符合规定,因为按照诺贝尔奖颁奖章程,瑞典学院可以每五年颁一次奖。不过,话说回来,诺贝尔文学奖几乎年年颁发。而且,自一九一八年以来就从未中断过。不料,这年学院竟然选不出得奖人,于是,瑞典舆论界遂群起而攻之。那年确实不乏够资格的候选人,如英国的却斯特顿爵士(Gilbert Keith Chesterton)、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意大利的克罗齐(Bendetto Croce),西班牙的邬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法国的狄哈梅(Georges Duhamel)、霍芒(Jules Romains)、梵乐希(Paul Valery),以及杜嘉德(Douglas)等。候选名单上,当然也有许多较不醒目的名字。一九三六年,两位大名鼎鼎的候选人出场了——两位都是潜意识领域中的“探险家”——那便是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以及他的死对头克拉杰斯(Ludwig Klages)——克氏以拥护纳粹种族理论闻名于世。一九三六年的诺贝尔奖的获奖者却是一位以前两度参加角逐的美国作家——奥尼尔。当时,在一般人眼中,奥尼尔乃是美国戏剧家当中最伟大的一位,同时也是唯一在欧洲拥有观众的一位。倘若一九三五年那份剖析奥氏作品的报告书结论不那么冷淡的话,则吾人大可断言:那年,他必能赢得过半数院士的支持。那份报告书的执笔人为诺贝尔委员会主席及学院常任秘书——霍尔斯陶穆。如果一九三五年的决议对奥氏有利的话,委员会主席将大感狼狈,因为这项决议对他而言不啻一次“正式的不支持”。由于学院里一小撮颇有势力的院士已经数度和霍氏发生冲突,因此,瑞典学院不得不采取一项变通的措施。“奥尼尔派”坚决不让步,结果迫使学院将颁奖事务往后延了一年。这项措施曾是一桩秘密,学院始终没有对外公开过。 霍尔斯陶穆那份为学院表决会议带来困扰的研究报告结论如下: 奥尼尔……就其震慑力而言,无疑是一位杰出的戏剧家。然而,由于他专爱描绘错综的感情,专爱处理复杂的情节,再加上他的技巧虽出奇却不制胜。因此,观众一下子就感到兴致索然了。他的作品涵盖面相当窄,而且,几乎毫无格调可言——这两点使他无法在他国大行其道。虽然我们应当承认,他借着想象力塑造了一大批人物,可是,他却拙于心理剖析。他弹着一把“单弦琴”——那条弦紧张得简直就要绷断了。他十分擅长处理人物的性格和气质,不过,虽然他在这方面的成绩斐然可观,却还不足以吸引我们加入那个由他的同胞们所组成的“赞美唱诗班”。在考虑颁奖给他之际,我们必须记住一点:虽然有很多人为他奔走疾呼,可是更多人不欣赏他。在我们检视他那堆为数殊为可观的作品时,我们发现了许多颇为成功的尝试。可是,几乎没有一部作品是至善至美、无瑕可指的。我们很可能会问:他作品之某一部分确实相当富于戏剧性,然而,这些优点能弥补其他部分的诸多缺点吗?此外,他会推出如此多拙劣的作品,我们不免要怀疑:我们是否有必要以豁达的胸襟原谅他的罪过? 事实上,远在奥尼尔被提名诺贝尔奖之前,当欧洲所有的戏院都还没有演过奥氏的作品时,他的若干重要作品(这些作品包括《安娜·克瑞斯蒂》《奇异的插曲》《榆树下的欲望》《素娥怨》)便已成功地在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演出了。知道这点之后,再去读霍氏那份严峻无比的研究报告,任何人都会大感惊讶的。在瑞典,见识较广的批评家视奥尼尔的作品为伊丽莎白时代[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时代为英国文学的黄金时代,戏剧方面,最杰出的人物为莎士比亚、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以及约翰逊(Ben Jonson)],甚至古希腊悲剧之现代版。瑞典批评家们同时察觉到:奥氏的戏剧天赋足以与瑞典本身的斯特林堡相颉颃。因此,到了一九三六年,霍尔斯陶穆就“悔悟”了。于是,奥尼尔遂获得了该年的奖金。在颁奖典礼上,霍氏极力推崇这位遭他猛烈抨击的新得奖人。不幸的是,当时奥尼尔在美国病倒了,因此不能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美国驻瑞典领事代表他领奖。学院所发布的评语指出:奥尼尔之所以获奖,乃是“由于他剧作中所表现的力量、热忱与深挚的感情——它们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 在欧、美两洲,喜爱奥氏作品的批评家与读者为数甚多。因此,他的获奖博得了举世的喝彩。学院这项决议在美国尤其受欢迎——这主要是由于一九三〇年刘易士(Sinclair Lewis)获奖一事激起了不少人的气愤。直到此时,刘氏仍然被许多美国的“卫道之士”指责为“美式生活的污戏者”。 《纽约时报》有一篇编后语谈及这个问题时强调:应当没有人会怀疑,学院之所以颁奖给奥尼尔,乃是出乎某种不可告人的动机。许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出类拔萃的美国戏剧家——而他单凭这点就已够格获奖。那篇编后语还提道:美国人不满刘易士的获奖,乃是由于他们怀疑学院欲借此项决定来“间接打击美国”。那篇文章更指出:当时,刘易士曾臆测,要是奥氏获奖,则美国那些捍卫“高尚格调”及“高尚行为”的人士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从那时候起,刘易士和我们都学到了很多,因而学院决定颁奖给奥尼尔之事获得了举世的赞许——大家都认为,这件事足以证明:他以及其他美国作家在外国相当受重视、受敬爱。” 奥尼尔从瑞典驻旧金山领事手中领到他的奖状、奖章及支票。当时,奥氏在该地开盲肠,正躺在医院里静养。接到奖金后,他指出,那张支票仅够他纳税之用。 奥尼尔一直渴望前往瑞典一游,可是由于他的健康情形日趋恶化,因而始终无法达成此项心愿。不过,他的遗孀对那个慷慨的小国表达了她的谢忱。据说,他去世时会留下一些重要的原稿给她,不过有一个附带条件,那就是:这些作品必须等他去世满二十五年才能发表,而且,一切收益均归他儿子享有。然而,他死后不久,小奥尼尔也跟着去世了(小奥尼尔因吸毒致死)。因此,奥尼尔夫人遂有权任意处置这笔“文学资产”。在当时联合国秘书长兼瑞典学院院士哈玛绍的安排下,斯德哥尔摩“皇家剧院”的负责人吉耶罗(Karl-Ragnar Gierow)前往纽约检视那笔丰富的遗产,并挑选可以在他的剧院中演出的剧本。结果,他选中了《长夜漫漫路迢迢》。一九五六年二月,这出戏在斯德哥尔摩进行全球首次公演。目前,吉耶罗手头还握有半打以上的剧本,而且一直以“他那双能干、一丝不苟的手”筹划着它们的演出事宜。 (王鸿仁译) 奥尼尔作品年表 奥尼尔作品年表 一八八八年 尤金·奥尼尔生于纽约市的一个戏剧家庭。 一九〇六年 进入普林斯顿大学。 一九〇七年 因打架滋事,遭到退学处分。 一九〇九年 到洪都拉斯淘金,后回国在父亲的剧团做事。 一九一〇——一九一一年 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水手。 一九一二年 回国,在康涅狄格州的《新伦敦电信报》当记者。 一九一三年 开始写作。 一九一五年 加入业余剧团“普罗温斯城剧团”。完成《饥渴与其他独幕剧》(Thirst and Other One-Act Plays)。 一九一六年 上演戏剧《东航卡狄夫》(Bound East for Cardiff)。 完成戏剧《早餐前》(Before Breakfast)、《葛伦凯因号》(S.S.Glencairn)、《鲸脂》(lle)。 一九一七年 戏剧《鲸脂》公演,这是他青年时期风格的代表作。 一九一八年 上演戏剧《加勒比海之月与其他六出海洋剧》(The Moon of the Caribes and Six Other Plays)。 一九二〇年 上演戏剧《天外天》(Beyond the Horizon)、《琼斯皇帝》(The Emperor Jones)、《不一样》(Different),并以《天外天》一作获得普利策奖。 一九二一年 上演戏剧《安娜·克瑞斯蒂》(Anna Christie),并以此二度获得普利策奖。 一九二二年 完成戏剧《第一人》(The First Man)、《毛猿》(The Hairy Ape)。 一九二四年 完成戏剧《镕接》(Welded)。 上演戏剧《榆树下的欲望》(Desire Under the Elms)。 一九二五年 上演戏剧《泉》(The Fountain)。 一九二六年 完成戏剧《大神勃朗》(The Great God Brown)。 一九二八年 上演戏剧《好利的马哥》(Marco Millions)、《拉撒路笑了》(Lazarus Laughed)、《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并以《奇异的插曲》三度获得普利策奖。 一九三一年 上演戏剧《素娥怨》(Mourning Becomes Electra)。 一九三三年 上演戏剧《啊,荒原!》(Ah, Wilderness!)。 一九三四年 完成《无尽的日子》(Days Without End)。 一九三六年 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一九四六年 上演戏剧《送冰人来了》(The Iceman Cometh)。 一九四七年 上演戏剧《月照不幸人》(A Moon for the Misbegotten)。 一九五三年 十一月二十七日于波士顿逝世。 一九五六年 上演戏剧《长夜漫漫路迢迢》(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并以此四度获得普利策奖。 一九五七年 上演戏剧《一点诗人气质》(A Touch of the Poet)。 一九六二年 上演戏剧《更多的堂皇住宅》(More Stately Mansions)。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